我感觉到聊过这么一下午,她的心情算是好许多了。所以会在我面前放松下来,也有兴趣开开玩笑。
可是我……
可我真的不想再陷入这个反反复复的局了。
“只是不想给大家惹不愉快吧。”
左胁一阵火辣疼痛。
田元她落寞地低下头,脸上的笑无声融化。
“帮我拿一下书包,我醒过来以后就要室友送到病房了。”她指着床头柜最下面一个抽屉。
我拉出屉斗,把书包放进她的怀里。
她把手伸进侧面的夹层,摸索着。
“对了,你的外伤药……”
“会痒是吗,我前天醒过来以后自己试过了,是天气干燥的问题,用梧桐叶子擦一下就好。”
“嗯。”我点点头,那个红色丸子还剩下许多。接下来几天肯定用得着了。
田元拿出一筒护唇膏,自己先扭出来闻了下。里面药膏的颜色是碧绿的,有点像固体的猕猴桃汁。
“给你。”
我伸手去接,田元看到我掌心上的伤痕,更确切说应该是看到伤口愈合的边缘,不禁脱口问道:“这不是那天的伤吧?好像还要早一些……”
她自然对她自制出来的药的疗效会了解得多。
“不是,没什么。”我赶紧接过护唇膏,把手插进口袋里。
那一刻,田元心里或许涌起了某些愉快温暖的想象。我不知道,但她眼睛确实有点湿润了。
“如果真的决心要找他们的话,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呢?”
“还记得我对那用武士刀的人腿部用的药么。”田元把书包放到一边,表情振奋起来:“这个绿膏抹一点在人中和百汇,它本身是没有味道的。但沾上那种药的人一旦在附近出现,你能闻到苦苦的燃烧味,而且也能看到那个人周围绕着一团气。”
“这么多天,药不会失效吗?”
田元皱着眉想了想:“肯定会慢慢失效,但应该没那么快,这个成分会附着在汗腺里很久。不光是那个中招的,包括接触他的人,只要粘了都会有痕迹。他除非不在学校里,不然五十米之内,就能顺着气去找。”
我欣喜地把药膏如她所说搽在脸上,触肤之处只烫了一下就恢复正常了。
“你没跟锐风讲吗?”
田元犹豫地开口说道:“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们俩。这不像她说的话。
我说——你是怕他去冒险吗?
田元有些愠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我低头:“对不起。”
田元也低下头:“但,你说的是对的。该是我说对不起。”
泪水在田元眼眶里打转。
我没法说别的安慰的话,她真正的痛处就在这里,我们都喜欢上了一个说起来不值得喜欢的人,一切还要这样继续。
她合上双眼,左手在空中轻轻一劈。
有什么想做的,放胆去做吧。
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对她笑笑,桌上没镜子,但应该笑得很凄凉。
轻轻合拢田元病房的门,后退着,房号在我眼中慢慢变小。
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我是不宜再来了,我害怕让他左右为难。
低头转身,鼻子灌进一腔热风。我正想打喷嚏,又忽然没了感觉。转头想看是否走道窗户没关好,但一秒钟后我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药效。
因为风向显然不对。
脑中闪过一句话,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像一条狗一样眯起了眼睛,身体前倾着去试探热风的来源。好在现在走道上空荡荡的,我这种奇怪的样子不至于引起别人的关注。
又过了三个门,我感觉到田元所说那种“苦苦的”味道似乎出现了。还真苦,我都有点想吐了。
我轻轻推开面前虚掩的门,一排尿兜在左边列队。我回身看看门上的标志,原来这是男厕。
“嘿!”有人朝我不怀好意地瞪眼。然后又松了一口气,朝隔断里面喊:“没事没事,不是护士。”
有几个家伙正对着窗户外鬼鬼祟祟吐烟圈,看来在医院关久了,有点犯瘾。烟圈的颜色黄兮兮,估计又是什么外来货,苦味该就是从这来的。我心里暗骂了一声,挥挥手退了出去。
仔细再辨析了一下,热风在另一个方向较强。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喉头一紧。
这次是无法形容的好苦好苦。
我从病房门上的小窗朝里张望着,在我可见的视角里,有一个很面熟的家伙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使劲搓搓上嘴唇,这是谁呢?
这时,床边一个长发女生缓缓靠近他的耳朵,轻轻说着什么。他的脸上又泛起黑色,朝猪头的方向肿去。
我一惊,对了,这是超能班那个读心术的家伙。
那个女生的手指轻轻玩弄着他前额的头发,像在把玩男友的小玩意,而那手指间,散发着丝丝的绿色气体。
这女生是谁?
我看不清她的脸。
无论她是谁,她一定与那天的三个人有关。
读心者的黑色没有持续多久就慢慢褪掉,只是脸继续肿着,可眼睛却开始不规律地眨巴起来。女生警觉地站起,往我这边踱来。
我忙蹲下,轻轻靠着窗沿滑动。静听她的脚步声。
她穿着落地无声的球鞋,慢慢走向门口。
“啊!啊!”
床上的人大叫起来,像在经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这种叫声似乎也让她惊讶不已,一时忘记了推门。
隔壁病房的护士闻讯赶来,我在她推门的一刹那起身,奔到楼道口,侧着头从窗户玻璃的反射角观察着那扇门。
五秒钟之后,那个女生闪出病房,并且用锐利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周。然后她大步朝我这边走来,似乎准备下楼。
刀,早被我握紧。
我不管保健室是不是禁止动手,我不管她是不是女生,只要这团绿气不是我的幻觉,她就一定是我找寻谜底的关键。
我不会再黏糊了。
我强抑着自己的杀气,脑海这一刻居然中勾勒出华玲的模样。
“如果还有明天——怎样才能——”萧敬腾忽地大声唱起歌来。
“是我。嗯,我在医院。”她接着电话,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提着气,不让它那么快地散开,不然前功尽弃。
这也是很奇怪一点,学校通常是不让学生带着手机在身边玩的。如果让老师发现,收你没商量。当然学期结束,还是会还,不过东西放在办公室谁都不会开心。
我聚精会神听着,但电话那头效果并不好,只听得见有人说话,完全分辨不出内容。
“晚上六点半是吧,小阶梯教室。他们事真多啊,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听起来很悦耳,不过是陌生的音色。
我完完全全地把气吐出胸腔,踮着脚从楼梯上往下跑。
我记得这个声音了,我记得这段内容了。
六点半,小阶梯教室,女生,电话那头的某人,还有数量不清的“他们”。
等着我。
我风风火火推开寝室的门,离六点半还有一会,我足以来招兵买马。
“诶?你回来了?”房龙拿块抹布在擦桌子。
我把罩在身上一天,有点汗腻腻的衣服脱下来,低头在自己的柜子里找干净T恤。
“芋头呢?”我高声问。
房龙说:“他老妈来啦,拉着他出去下馆子。”
我把头从衣服里钻出来:“嗯?难怪这几天都拼命省饭票,等着这餐呢?哈哈。”
房龙问我:“田元情况怎么样?”
我看看窗户外偏下去的阳光:“精神不错,我和她聊了好久。不过伤口好像还没完全好,得继续住吧。”
“能赶上考试吗?”
我点点头:“问题不大吧,她自己有独门配方嘛。当时中的毒虽然比较刁钻,好在不深。”
房龙:“她没谢谢你吗?”
我长长舒出气来:“她要真的这么客气,我倒有点伤感了。”
房龙说:“也是。”
我趁着机会提起话头,张嘴说:“你晚上还上自习吗?”
房龙犹豫了一下,露出很奇怪的神色:“不上了。”
“那跟我……”我还没说完,背后的门忽然有人敲了几下。
房龙高声应道:“进来吧。”
我奇怪地看着门被打开,进来的是房龙的老妈,她拿着几个衣架,晾干的衣服搭在另一边手臂上。
“阿姨好。”我意识到肚子露在外面,立刻把衣服往休闲裤里塞。
“你好啊,最近学习怎么样哦。”大人们总是只爱问这句。
“呵呵,还不是那样。”我神色如常地寒暄着。心里想着今天是老妈聚会么?
“整理好了没有,走吧。”房龙的老妈换了口气,对他的儿子说道。
房龙说:“嗯,就等着你呢。”
“走?”我一愣。
我这才意识到,房龙的床上放着两个大袋子。
我这才意识到,床上的被单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破旧的垫絮。
我才意识到,他在擦拭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整套课本。
难道?
房龙看着我点点头:“哥们,我要走啦。”
我惊讶地往前走了几步,霎时间很多话在胸口占位,但最后莫名其妙又说了一句刚才就知道答案的“晚自习都不上啦?”
房龙的老妈笑呵呵地说:“刚才我已经去跟老师说好了。小龙这些年也亏你们寝室的同学照应了。我知道他脾气不好爱惹祸,肯定给你们带不少麻烦来的。”
虽然也早知道这事有天会发生,可真站到它面前,还是有相当地不知所措。
本来想着,把眼下的恩怨给了结掉,还能抓紧最后时机和他好好对下招的,他从秘典里背下来的东西怎么也得共享一点。
我的喉咙变得有点涩涩的:“不至于啦,大家都是互相照应的,他也给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呢。”
他老妈继续客气道:“那是那是,看你们寝室关系也挺好的。可惜他这个学习哟。要不是没起色,我们也不想把他送出去。你们家就不担心这个啦。”
房龙皱眉:“又来了,好了好了走吧。”
他把衣服揉成一团塞进行李袋,扛着几个袋子推动她老妈往外走。
房龙空空的大书包由老妈拎着,拉链没完全拉上,露出拳套的一个角,亮闪闪。
“有空记得上我们家玩。”她老妈好像没词了。
可房龙要在英国,我去他家干嘛……客套话果然是不能乱用。
“走了啊,我也没想到这么急。帮我跟芋头和白歆说一声,我的床你们随便用。”
房龙终于把她老妈推到门外,然后回过半个身子跟我说着。
“嗯。”
“你刚才问我什么?要我跟你去干嘛?”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什么啦,本来想拉你翻到学校外面吃烧烤的。”
房龙皱眉头:“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吃太辣的。”
我笑着:“嘿嘿,吃两串不碍事的,看来今天你没口福啦。”
“以后都没有罗,只能去吃无聊的牛排了。”房龙没笑,“真走了。”
“好走不送您呐!”
我把手按在门边上,看着他的背影根据透视原理缓慢地变小。
我慢慢合上门缝。
好走。兄弟。
磨过一趟刀,六点一刻了。芋头没回,白歆也没回,我想华玲应该到了教室,但我有点不太愿意找她帮忙。
真的如田元说的,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吗?
出门前,我把绿药膏又在几个地方狠狠擦了一道,然后搁在枕头下。在大街上拿出这种会引起非议眼神的玩意总归很囧,还是谨慎一点好。
小阶梯教室是一栋单独的一层楼,坐落在开水房的侧面。一般用来上上废话丛生的公开课和开开年级规模的家长会,新教学楼的会议室修好以后这里闲置得很厉害。校长把音响拆到他那边以后,平时就更没人管了。
我从开水房那头翻上屋顶,撬开最高的一面窗户,顺着小阶梯教室的天花板往中间挪动,最终找到一根比较粗的灯架子,差不多能盛住我的重量。
我刚躺下,鼻翼就热起来。
这些家伙还真准时。
我伸手扳动面前的一个小面光灯,挡住我的头,这样我能从两个灯罩的中间观察他们的动态。
然后,我就不能再动了。
门被推开。
悄无声息地进来四个人。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女生,因为就她一个长发,依然发稍及肩,盖住大半边脸。
我打量着其余的三个人,也都似乎相识。
攻击白歆的鞭手。
攻击田元的鸭舌帽。
还有一个人不能确定,但身材很符合最后和我交手的黑衣人。支持我这个猜测的,是他手上同样飘着绿气。
果然都是一伙。
一想到这些,我感觉心跳立刻开始加速,我紧紧按住胸口,在脑中拼命开解自己的杀意。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是为了某个很伟大的目的才在这里聚集的。
这些冷笑话无聊死了,但这让我直接想起那天和毕彦祖的对话。
读心者莫名其妙的昏迷。
长发的女生的悄悄话。
秘典库的火灾。
我开始感觉到这些也该有什么联系时,女生开腔了,我不得不收敛心思,仔细偷听。
她的语气比我白天听到时要冲许多,也许是在相对隐蔽的地方,对着熟悉的人不用太顾忌。
“他到底想跟我们说什么?本来大家分头行事,少见面才是最安全的。”
“不清楚,他留的条,说见面再谈。”鸭舌帽阴沉沉地回话。
女生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是真错以为我们得听他发号施令是吧。”
鞭手嘿嘿笑了两声。
女生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到点了,等五分钟不来就走。”
鸭舌帽缓缓地说:“你不要一上来就赌气,事情总归是大家合作才能继续,你把他惹火了也没好处。”
女生笑着坐到讲台上,踢着小腿:“你觉得现在事情还可能按照他的想法转移吗?”
鞭手又嘿嘿笑了两声。
鸭舌帽有点恼火地说:“你有什么憋不住就放出来。”
鞭手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把那个叫田元的女生送去住院,就该知道有这样的后果。”
我吸了一口凉气。
鸭舌帽摇摇头:“你说得轻巧,当时那帮人先投她的名字。说她会做药,先干掉的话可以增加很大几率,我能说什么?”
果然和我估计的一样。周密的,计划。
女生轻蔑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