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莲在这个暴风雨之夜并没有沉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客厅里待到天明。她坐在卧室的床上,手中拿着宋汀兰和顾帆远的合影,思索着什么。她老树皮般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十分可怖。
她想和顾晨光沟通,但她知道沟通已变得十分的困难。多年以来,她对顾晨光无微不至地关爱。但她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和他沟通。她以为一切问题都会在他长大成人之后迎刃而解,问题并不简单,她和顾晨光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那是她自己造成的,这一点她十分明白。
她用枯槁的手抚摸了一下照片中宋汀兰的脸。
她有一个习惯,她经常会伸出手去摸一下顾帆远的脸。那是从前的事情了,这个动作和她生命中的那个唯一的情人有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离开她后,她就经常伸出手去摸儿子顾帆远的脸,顾帆远离开之后,她就把这个习惯动作放到了顾晨光身上。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没有伸手去摸过宋汀兰的脸,尽管在当初宋汀兰和顾帆远恩恩爱爱没有产生情感裂痕时,她产生过抚摸宋汀兰的脸的想法。
现在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又恍如隔世。
世事无常。
顾玉莲叹了一口气。如果宋汀兰不背叛顾帆远,或者灾难就不会降临在他们这个家庭。想起宋汀兰背着顾帆远和一个男人幽会,顾玉莲的眼中就出现了一层水雾,她的嘴唇有些颤抖。她把照片翻过来,闭上了眼睛。
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挤了出来。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和宋汀兰的争吵。
“宋汀兰,你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你说什么都可以,我无所谓。我告诉你,我早不想在你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你好狠心哪,我和顾帆远哪里对不起你了?”
“你没对不起我的地方,这一点也没错。你儿子怎么样你问他去,我在他眼中是什么?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带我儿子离开你们这个家!”
“你说什么?你要走可以,你还要带晨光走?”
“是的,我不能把儿子留给你们!”
“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和你们家没关系!”
“啊——你,你胡说,胡说——”
“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好。事实就是如此。我会找个机会和顾帆远提出来的,我相信他也会爽快地答应的,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他就不是一个男人了。你也别管我的事了,我是自由的,你跟踪我也好,不跟踪我也好,你骂我是婊子也好,骂我不要脸也好,你阻止不了我去干什么!所以,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你我好歹婆媳一场,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你对我的坏我会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是离开这个家后,如果在路上碰见你,我还会叫你一声婆婆,我也会让晨光叫你一声奶奶。”
“你——”
当时顾玉莲的一口气快背过去了,她看着宋汀兰抱着顾晨光上楼去了。她觉得天旋地转,宋汀兰平静的话击中了她的心脏。这是一场没有大声张扬的争吵,顾玉莲在为儿子顾帆远担心。
她担心顾帆远听见她宋汀兰提出离婚的要求之后会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
顾玉莲记得那次不动声色的争吵是在煤气中毒事件发生前两个月的事情,她无法忍受宋汀兰每天晚上出去和男人幽会,就心怀怨恨,想羞辱她一番。没想到结果是宋汀兰说得她哑口无言。从宋汀兰平静的话中,她听得出来宋汀兰对这个家已经死了心,好像一切都无法挽留了。况且,她还要把顾晨光也带走,还说他和自己家没关系,难道顾晨光是她和那个男人生的?顾玉莲当时的确被击垮了。
就在那天晚上,顾帆远和宋汀兰就发生了他们婚后的第一次激烈的吵闹。半夜时分,他们吵架的声音惊动了未眠人顾玉莲,她正在床上碾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提醒儿子。紧接着,她听到了宋汀兰的哭声和孙子顾晨光的哭声……
那晚上的情景折磨着顾玉莲的心脏。她不愿意看到家庭的破碎,她不愿意看到战争在她这个貌似平和的家里爆发。她也不想让左邻右舍看她的笑话,就像当初她独自把顾帆远生下来那样承受屈辱。她也曾想让宋汀兰回心转意,她还请来了自己的好朋友,街道办事处的郭阿姨来做宋汀兰的思想工作。但还是无济于事。
郭阿姨和宋汀兰交锋过后,对眼巴巴地等待着有良好结果的顾玉莲说:“玉莲,我看是没戏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看就由她去吧。她心意已决。”
顾玉莲觉得嗓子眼发干:“就没有办法了吗?”
郭阿姨摇了摇头。
顾玉莲长叹了一口气。
郭阿姨也叹了一口气:“玉莲,你也别难过,这事就顺其自然吧。宋汀兰说了,顾帆远不同意和她离,她还要我劝你做做帆远的工作。我看汀兰也不是坏得透顶的人,她说她有信心等帆远答应她。只要帆远不答应她一天,她还会在这个家里住下去的,她说,她堂堂正正地进这个家门,就要堂党正正地出这个家门。在没有解决问题之前,她是不会和别人私奔的。”
“这个人心狠呀,说的比唱的好听。她自己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倒像是我们欠了她似的。”顾玉莲咬了咬牙说。
郭阿姨拉了拉顾玉莲的手,她觉得顾玉莲的手很凉。
郭阿姨说:“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帆远也有责任。你还是劝劝帆远吧,说不定帆远自己才能挽回宋汀兰的心。我们说的都没用,许多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顾玉莲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阴毒的想法……
想到这里,顾玉莲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大叫。因为屋外的暴风雨声音大,她没有听清是谁的大叫。顾玉莲下了床,她想到了顾晨光。这孩子从小就胆小,受不了惊吓,或许是雷声把他吓坏了,他才大叫的。
顾玉莲穿着一件印花的睡袍。
她幽灵般飘出了房门,客厅里的灯光是橘红色的。
她在橘红色的光中上了楼,来到了顾晨光的门前,她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推了推门,门是反锁的。她在顾晨光的门口站了约摸十分钟,才下楼。她下楼时,眼光不经意地在顾帆远夫妇的房门上掠了一眼,那房门是紧闭的,好像没有什么异常。
她又幽灵般飘下了楼。
她想自己今夜无法入睡了,在这样的夜里,顾玉莲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
她喃喃地说:“我怎么不死呢?”
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还是喃喃地说:“帆远,汀兰,不是我杀死你们的,不是——”
她好像在辩解。
她无数次被孤独感包围时,就会这样说话。
没有人在听她辩解。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死去的人能不能够听到她的话。
没有歌声诱引我,我进入了黑暗。在这场风雨之夜我进入了黑暗。
黑暗中我一直在坠落,速度很快,好像是坐在电梯里,电梯失去了控制,快速地往下坠落。
我大声喊叫着:“不要——”
我的喊声被黑暗吞没了。
我知道我又将看到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场景,那些场景就像在放一场场无声的电影,图像还是黑白的。果然,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那光亮渐渐地在我四周扩展。我觉得我的坠落停止了下来,我站在了地板上。
白色的光。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分明是在我父母亲的房间里。
我站在房间的中央,房间里没有人,窗帘是开着的,我可以看到有微风在拂动着窗帘。暴风雨呢?
没有暴风雨。
我一定是又回到了从前。
我正在想着什么,我听见了声音。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浑厚而有一种磁感,女人的声音清脆而圆润。
这不是无声的电影,我听见了声音。
是的,我听见了声音。我内心有些激动。我躲在了一个角落里。
我看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声音是从房间门外传来的。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可以看见他们,而他们却无法看见我。
门被打开了。
我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我看见了西装革履的顾帆远。他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看不出他的笑容里有什么邪恶的成分,相反的还透着一股纯真的气息。
我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我母亲宋汀兰,也不是我祖母顾玉莲。
那是个女孩子,我十分脸熟的女孩子。
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略显瘦削的脸上也洋溢着一种笑容,纯真的笑容。她看着顾帆运的时候,那眼中好像燃烧着一股火苗。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看上去亭亭玉立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来了她是谁。
她就是那个脸部模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