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夜也许想和我说出一切一切的真相,但我没有信心听她说。
或许她会把一切秘密永远埋藏在内心,直至她死去。把秘密带进坟墓。坟墓?我父母亲有坟墓吗?他们的坟墓在何处呢?这也只有顾玉莲才知道。我有时觉得,我和顾玉莲居住的这栋楼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我父母亲就埋葬在这楼里的某一个地方,而我和顾玉莲也将埋葬在这里。现在,在我和顾玉莲没有断气之前,我们是活着的死尸。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一潭死水。
死亡的气息始终弥漫着,十七年来一直没有消散。
我听到了雷声。
我的内心抽紧了。我躺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雷声风声雨声的来临给这个夜晚增添了一些音响效果。我仿佛听到女人的哭声就隐藏在暴风雨的声音之中。它在穿透我的心脏。我在明亮的灯光中睁大着眼睛。这漫长的暴风雨之夜我将经历什么?瘌痢头又会经历什么?他在哪里?在这个夜晚,血钞票会不会重现?那模糊的血脸会不会重现?我一无所知。该来的迟早要来,你无法躲避。
这个道理我懂。
这个世界肯定不会在暴风雨中毁灭,但有一些人会在这样的夜晚被毁灭。
这好像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我突然一激灵坐了起来,我觉得那什么东西又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还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笑声,那笑声是多么的无邪!可是我内心对这个笑声充满了恐惧,在这一切都不确定的世界里,我无法不恐惧。我的内心里一直在拒绝下楼出门,但是我没有力量拒绝,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我走下了楼,悄悄地出了门。
我没有往王胡子被烧毁的馄饨店张望,我也不知道王胡子是不是还守在他的馄饨店里。我直接走到了那棵梧桐树下。我浑身在发抖。我看到了那个吊在树上的女孩,她的身体不停地晃动,她的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和鼻子。除了吐出来的舌头,脸上其他的部分都是白色的一片。
此时风很大,树叶子被吹得哗哗乱响。她吊着的身体晃动有了很好的解释,可是树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震动。我害怕极了,我想逃,但是迈不动脚。
我听到了笑声,笑声好像在引诱着我,我觉得今天的笑声里有了一种亲近。我突然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怕了。我看到那在风中晃动的女孩的身体释放出一种香甜的味道,她此时在我眼中像是丁小慧一样。
我靠近了那女孩吊着的身体。我站在她身体的下面,我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穿着黑布鞋的脚。我缓缓地伸出了手,就在我的手要碰到她的脚时,一声笑声过后,女孩的身体突然不见了。女孩的身体不见了,可是套着她脖子的绳子还吊在树枝上。那个绳子的圈套吸引着我,我看到那圈套里面有一张漂亮的脸,那是丁小慧的脸。
我爬上了梧桐树,朝那吊着绳子的树枝爬了过去。我爬到了绳子边上,伸出了手,抓住了绳子,把那垂挂着的圈套捞了上来。我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丁小慧身上的香味吧。我独自笑了,我觉得自己那时一点恐惧感都没有了,反而觉得十分的满足和幸福。
我把那个绳子的圈套放在了面前,正要钻进那个圈套,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我头顶的天空,然后我听到一声霹雳。然后我体内的东西又消失了,我掉到了树下,我恢复了恐惧,我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去。这次,我身后没有传来女孩的笑声。
王胡子把烧毁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了,明天,他就要请人来重新装修馄饨店了。雨已经落下来,他没有离开馄饨店。按理说,他应该去医院陪护妻子范梅妹的,他没去。他从乡下叫来了范梅妹的一个表妹,在医院里照顾她。馄饨店里一片漆黑。他还没有装上灯。他坐在一块木板上,点燃了一根烟。烟头一明一灭,鬼火一般。
今晚的雷声是这个雨季开始以来最响的。那闪电划破天际的景象也让人惊骇。暴风雨落下来之后,牡丹街上的行人就稀少了。偶尔有一部小汽车驶过去。那车灯努力地穿透密集的雨帘,王胡子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汽车的声音被淹没了。
王胡子觉得一股强大的风灌进了馄饨店,似乎要把他连根拔起,卷入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
该死的范梅妹。
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他把这场大火的责任推在了范梅妹的身上。他不相信范梅妹的鬼话,说看到了纵火的胡青兰。丁大伟说了,胡青兰早在两个月前就出国去了,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回赤板来了,范梅妹怎么会扯上她?
那火怎么没把范梅妹烧死。
王胡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他此时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而他的馄饨店就像是一个垃圾场,他蛰伏在垃圾场里面,他在等待什么?牡丹街上居民楼上的灯一个一个地灭了,暴风雨的肆无忌惮让人胆寒。
街灯在风雨中飘摇,就像一些找不到家国的鬼魂。
王胡子站了起来。他不能在这里坐到天亮。
他要找一个地方过夜。
这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难。在黑暗中,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皮夹子,皮夹子里还有足够的钱让他找一个地方过夜。有一点,他对范梅妹十分的赞赏,她就是烧死,手上也抱着一个钱匣子,那钱匣子里有存折还有没有存进银行的现金。他奇怪的是,那天早上从顾晨光那个傻子手上接过的带血的钞票怎么也找不到了。它像长了翅膀的鸟,飞了。
他走出了馄饨店。
风大雨猛。他没有办法撑伞。他又退回了店里。他得等一辆出租车过来,让出租车带他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人。
在这暴风雨肆虐的深夜,他看见对面丁大伟家的小楼里走出一个人,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街灯并没有被暴风雨吹灭,王胡子看出来了,她就是丁家的宝贝独生女儿丁小慧。
她要去哪里?
她又不是像她父亲那样的警察,要在任何时候出动。
她在这常人都不敢出门的夜里出来,究竟要干什么?
许多问题在他脑海出现了。
但他口里轻轻吐出了一句话:“这丫头的身段和皮肤都不错,用起来一定舒服!”
他的这句话是连同一口烟吐出来的。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清。
他看着丁小慧朝街那边走去。
他连伞也没打,吐掉烟头,就冲进了风雨之中。他朝着丁小慧的身影跟了上去。
我弄不清楚外面的天地间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暴风雨会把一切埋葬。顾玉莲在暴风雨落下来之后,上楼来了一次。她上楼的声音我没有听见,在这个夜里,许多声音都将被埋没。顾玉莲见我又把房间的门反锁了,就敲着门在外面大声对我说:“孩子,窗门关好了没有?”我大声回答:“关好了!”她在门外大声地说:“孩子,千万不要把窗门打开。”我又大声回答她:“我知道了——”她就没有作声了,她有没有下楼我不知道。我听不见她下楼的声音。
我本来想去开门让她进来的,但我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睁着眼睛,不敢合眼。
我怕我一合眼,就会做噩梦。在这样的夜晚,我不希望听到任何让我恐惧的声音。比如女人的哭声和老鼠四处逃窜的尖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像是被一种什么无形的东西控制着。我从隐秘处拿出了我配的那把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看到橘红色的光中有个影子晃动了一下。我走出门,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往楼下看了看,楼下还是橘红色的光。电视的声音没有了,我估计顾玉莲也该沉睡了。她是一个老人,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我耗。
我走到了我父母亲的房间门口。我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暴风雨之夜进入这个房间,但我的手完全不听我大脑的控制,它把钥匙插进了锁孔,稍微一旋转就开了门。我进入了这个房间,一如既往的浓郁的灰尘味道丝毫没变。让我惊讶的是,我进入这个房间后就进入了橘红色的光中,不像往常这屋里在我没有开灯或者拉开窗帘时一片漆黑。是谁进入过这个房间,把夜灯打开了?除了顾玉莲,没有人会进入这个房间。难道她知道我在这个暴风雨之夜要进入这个房间,而提前把橘红色的夜灯打开了?这都是我的猜测。我轻轻地关上了门,其实,我就是重重地关上门,顾玉莲在楼下她的卧室里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因为暴风雨的声音压倒了一切。
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进入了这个房间。
这次我没有听到那缥缈的歌声,我没有被那歌声诱引。
我进入房间之后,看见那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一动不动。我想把它取下来给它上发条,让这挂钟重新走起来。但我动不了。
一缕香气扑进我的鼻孔。
那是枕头底下的那朵玫瑰花散发出来的香气。
我感觉到床摇晃了两下。我听见床下的箱子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我控制不了自己,其实此时我真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地躺着,等待这场暴风雨过去,等待天明。然后,再去寻找瘌痢头,找到他之后和他一起离开赤板。
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我的身体被汗水湿透了。
像有一双手用力地把我推到了窗前。
有一只手捉住我的手拉开了窗帘。
我吃惊地看到了那张血钞票,那张血钞票又一次紧紧地贴在了窗玻璃上。一刹那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模糊的血脸。血钞票在暴风雨中平静地贴在那里。一道闪电突然闪过,我看见了血钞票上鲜艳的血迹,它依然还在流动,无休无止地流动。
我顿时疯狂地打开了窗户,风雨袭进来,雨鞭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不到疼痛。
我要抓住那张血钞票。
我要撕碎它,让它随风而逝。我害怕再见到大火和灰烬。
我爬上了窗台。
这时,我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力一推,我大叫一声,掉进了一个深渊,黑暗的深渊。
没有人听见我的大叫。
包括顾玉莲。顾玉莲此时是否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