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承担代价的,就是李玉亭。首先作恶的,则是第二镇。他们原是北洋常备军左镇,先改为第一镇,后来全军统一编组,番号让与清廷最信任的京旗常备军,他们改为第二镇。11月21日晚上十点左右,第二镇乱兵哄抢李玉亭名下的祥和记布店,抢走白银三十五两,银元两百零一块,以及大量的衣服布匹。就这么说吧,整个商铺仿佛搬了家。柜上的银钱略有剩余,那是由于有些滚落在柜台之下。还好,和盛炉房丝毫未受影响。因炉房有规矩,下了班管事的便顺手锁门离开,赵明远没有炉房的钥匙,与管事的项克敏都另有住处,几个徒弟没有床铺,就地躺下,旁边放着便桶便壶。任你随便打砸敲门,他们在里面即便有心,也只是开不得。
碰到这等事情,首先肯定要报官。但是巡检司也好,三班衙役也罢,胳膊粗的是大爷,谁能惹得起北兵?祝鸿元连声叹气摇头:“天下大乱,乾坤欲倾。这是战争状态,奈何?”李玉亭说:“知州大人,此事万万不能就此罢休!大军云集,纪律不振,岂不满城遭殃?”祝鸿元无奈地点点头:“本州马上找驻军抗议交涉。”
口头抗议毫无作用。当天晚上,抢劫便再度上演,作恶的是第四镇,原北洋常备军的右镇,当时被编入第一军,跟随总统军官(简称总统或军统)冯国璋南下作战,如今部分人马从前敌撤下休整,因其中有伤兵,还在州城北门外建了伤兵医院。按照道理,既有战伤,就当卧床休养,谁知他们竟然还有余勇可贾,足以作恶:抵达信阳当天,就窜到西门外的周姓豆腐坊肆行劫掠,并放火灭迹。时值冬日,天气干燥且多风,烈火一连焚毁百余间房屋。火势起来时,四周杂乱,乱兵随即将剃头匠张子恺的闺女挟持而去,下落不明。
湖北新军与北洋六镇都是新军,在李玉亭眼里都是开创中国军队新纪元的先锋。新军士兵审查比较严格:“实系土著良民,年在十八九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身长四尺八寸,素无嗜好,不带暗疾。”也就是说,身高一米六以上、不抽鸦片身体健康的良民方能录用,入伍后接受学科和术科两种训练。术科指军事技术,占主要份额;学科主要是政治思想教育:《圣谕广训》《孝经》《修身教科书》《标史摘要》《精神教育及讲话》。炮兵重要,另加《忠孝经》。所有这些,以《圣谕广训》《孝经》最为根本,简而言之,就是忠孝。信阳本非敌土,百姓皆为良民,这样教育出来的新军,怎能忍心如此?李玉亭想不通。
惹不起躲得起。李玉亭决定城内的生意暂时歇业,财物集中保管,由夏先生照看,他回李家寨暂避风头。正巧,王本固的次子要迎娶新妇,早已派人送来请帖。
兵车不再南下,客运已经恢复。从车窗看出去,途中的集镇无不驻有北兵。下了火车,李玉亭顺道查看查看镇上的几处铺子,对掌柜的嘱咐几句,便匆匆回了家。可人虽已到家,但心依旧在飘荡。李绪宾不知从哪儿来的情绪,拉住他就要票戏:“不能光练铜锤,架子花也得学学。一撇一捺,人字两条腿嘛。来来来,我瞧瞧你的《锁五龙》有没有长进!”李玉亭说:“城内的铺子遭了抢劫,你还顾得上票戏?”李绪宾干脆地摇摇头:“那是你的事儿。”李玉亭看着父亲,突然一阵虚弱。此时他才发觉,尽管自己愿意当家,但内心深处依然希望找个靠山,或曰支撑。夏先生固然得力,但也只是辅弼,感觉不同。
好歹陪父亲过完戏瘾,李玉亭吩咐人去请几个固定的牌友,准备凑成一桌。下人刚刚出门,他又对着背影喊道:“顺便告诉老雷,这几天要小心守卫。”下人转身点头称是,准备奉令而行,李玉亭却又说道,“你还是走吧。我去对老雷说。”大李小李虽然分了家,但寨子的防卫还得继续。因老雷是小李的人,于是防卫也由小李家牵头,但费用家家分摊,大李自有份额。
李玉亭带上老雷沿着寨墙巡视一圈儿,嘱咐他安排人手准备刀枪。寨子里几乎家家都有武器,以大刀长矛为主。但这些东西,何足依仗?主要还要靠火枪快枪。火枪多系各户自备,快枪则都由大李与小李两家购置,从账房上开支。买来枪支子弹,分发守卫训练使用。
那天晚上李玉亭手气奇差,基本等于没开和。这让他更加懊丧。接连几天,都未见起色,完全异于常理,但他却无暇深究。因为有更加紧要的东西,吸引着大家的注意。
王本固、邓建勋和张瀹泉都是小李家的佃户,既种地,也干点小手艺,家境比较殷实,如今都置有田产。之所以还要租种李家的水田,是因为自耕的收入未必高于租种:佃户只需缴纳收获的四成,但地主却要负担全部的税赋。多年合作至今,彼此来往密切。李家并不以富傲人,他们也不觉低人一等。两年前举家受洗都要邀请李玉亭,何况儿子成亲。王本固老早就给李家发过请帖。按照常例,李玉亭可去可不去。若人在信阳,或因故不能脱身,完全可以派个代表。眼下他回到李家寨,可谓一举两得:既避风险,又给王本固面子。
民间的婚丧宴席,无非八大碗。鸡鱼肉,外加豆芽、千张豆腐、水豆腐、豆腐皮和一碗时令菜蔬。一般的份子五角即可,也有三角的。这点钱李玉亭当然拿不出手,怎么着也得二两。因此他要坐堂屋里的主桌,还是上席。可是吹吹打打,左等右等,眼看时辰已过,就是不见花轿。王本固先前还强自镇静,后来越发心焦,李玉亭反倒要宽慰主人。正午时分,方才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说花轿被一群北兵拦住,死活不让通过。
第五镇的炮队驻扎李家寨街上,这不是秘密。在此之前,他们未见异常,军民彼此两安,谁知今日竟会突发癫狂。婚丧大事。州县官下乡出巡,各路人等一律回避,唯独送葬的队伍与迎亲的花轿除外。不仅如此,万一碰上,官员仪仗必须避让。若是家境殷实,愿意出笔钱,迎亲还可以仿用官员仪仗,不过只能使用“回避”与“肃静”牌,不准打官伞。新郎官新郎官,新郎也是个官嘛。当然,“肃静”牌并非真正要人鸦雀无声,主要就是图个体面,讨个口彩。这些最起码的规矩,只要是人,便当知晓,那些北兵,难道不懂?
前来贺喜的宾客盈室,酒席主要摆在屋外。大家闻听先是愤怒,后是发愁。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帮大爷,谁能惹得起?无奈之下,王本固赶紧带着老婆,到镇上的炮队司令部跪哭喊冤,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花轿方才进门。
有过这等波折,你吹打得再欢气,喜酒的滋味也只有苦涩。李玉亭尤其憋闷,觉得空气似乎都满是颗粒,令人呼吸不畅,更兼万物变色,门外的阳光似乎都在沉淀,就像正常人在花间突然变成色盲。他平生最重面子二字。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此刻虽在局外,却也无法忍受。于是草草喝了几杯,便先行告退。
信阳规矩,乡邻朋友,喜酒只喝一顿。反正彼此住得近,喝完赶紧走人,宾主两安。但是亲戚不行。他们的家一般都不在本乡本村,一日来回未免劳顿,再说成婚的礼节甚繁,非一顿饭可以完成,必须住下帮个人场,直到典礼结束。
也幸亏李玉亭走得早。因为后面的场面更加不堪。
赶上婚丧嫁娶,小户人家都得在院子里临时安锅灶,类乎行军。厨房腾出来,还得摆酒席。那天擦黑时分,在外忙碌的厨师,忽见七八个乱兵遥遥而来。他们没持枪,个个步履踉跄。厨师感觉不妙,赶忙示警。里面随即有人出来,指认就是上午作孽的几位。
阻拦是没有用的。谁有那样的胆量?再说按照规矩,碰上这等喜事,即便来了乞丐,你也不能驱赶,也得管杯喜酒,何况还是在前敌劳苦功高的所谓军爷?
可那些醉醺醺的北兵志趣显然不在酒上。进得堂屋,二话不说便闯进新房,一把揭下新娘的盖头,淫声浪语,肆意污辱。
新娘的盖头只有新郎能揭。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还只是个开头:他们闹得兴起,干脆把住房门,轮奸新妇。
刚开始新娘还哭、喊、踢、哀号,后来完全沉默,只剩下那几个乱兵牲口一般的号叫。新媳妇过门,自然有彩礼,就摆在新房里面。兽欲发泄完毕,他们正好顺手牵羊,一点不剩。反正都带着包袱,提起来再方便不过。
狼藉不堪的现场依稀提示着逝去的喜庆,一派凝重的血红。现场的壮年男人少说也有五十个,那几个乱兵体格虽壮,但均已醉酒,别说武器,甚至裤子都没系好。无法想象,强奸和抢劫怎么能进行得如此顺手,如此光滑。
王本固家的喜事随即办成丧事。当天夜里,新娘投河自尽。
张瀹泉和邓建勋也遭了祸殃。张瀹泉的女儿被乱兵裹挟而去,好几天生死不明;邓建勋的情形与王本固类似,但结局更惨。
邓家本来也是喜事,二儿媳妇给他生了个孙子。信阳风俗,孩子出生第三天,要用艾蒿和车前草煎水,为他去除污秽,所谓“洗三”,同时派人向外公报喜。喜帖之外,要用红手帕包着四枚染红的熟鸡蛋,报喜后径直搁到外公家的供桌上。是男孩儿放在左边,是女孩儿则搁在右首。邓建勋正在操办这些,乱兵忽然不请自到,二话不说,就要强奸产妇。
“洗三”的热闹自然不比娶亲,因此当天的目击证人更少。也就是说,他们更无抵抗的可能。刚刚生产三天的母亲,即便夏天也不敢受风着凉,更何况当时已是秋末。她头上缠着厚帕,躺在床上不敢动弹,被乱兵逮了个正着。
邓建勋共有三子,均已结婚。小儿子去年刚刚成家,尚无子息。这样的女人若门第富贵,自可养尊处优,而邓家虽已入小康,但却是举家动手的结果。当时他的另外两个儿媳都不在眼前,都在河边浆洗劳作。一个洗菜备饭,一个洗涤衣物,都与喜事有关。
乱兵兽性已起,不断撕扯产妇。邓建勋等人不敢拦阻,只有苍白的哀求苦劝,自然毫无作用。婴儿的摇床,信阳人称摇窝,此刻就在产妇床边。乱兵的喧闹惊起婴儿,他扯着羸弱的嗓子,愤怒地抗议。这声音牵动了奶奶的心。邓建勋的老婆扑腾一声跪倒在地,攀着乱兵的腿,求他们饶过产妇,愿以另外两个儿媳替代。
当时乱兵并未发现别的目标。邓建勋的老婆年事已高,更兼劳作一世,已无性别,自不能入各位军爷的法眼。同样的服装,模糊了他们彼此相貌上的差别。就像面对一群狼或者一群牦牛——没有侮辱狼与牦牛的意思——你不会区别它们彼此的相貌,后来在邓建勋的记忆中,对于领头的士兵,也只有身材最矮的印象。他操北方口音,相貌并不丑陋,至少没有丑陋到留下印象的地步。自始至终,他丝毫没有慌乱猴急,似乎这不是作孽,而是一场经过无数次预演的再正常不过的实弹演习,只是纯粹的技术行为。听了女主人的话,他停下动作,冷静地确认还有两个更加美味的猎物后,立即起身交代旁边的那个黑脸汉子:“这个先赏你吧。在刘家庙,你干得不错。”
刘家庙在汉口,是江岸火车站的所在地。故而江岸车站也叫刘家庙车站。当时两军曾经在此激战。
乱兵挡在中间,邓家人是咫尺天涯。包括那原本无比喜悦的丈夫兼父亲。产妇的惨号丝毫不曾影响乱兵的情绪,那个黑脸混蛋始终充满野兽般的激情,身子不断地拉弓放箭。等另外两个儿媳妇回来,乱兵们将她们拖进屋内,领头的那个矬子首先选择了近似新娘的三媳妇。
那是可以想象的轮奸。最后矬子看看瘫在床上的女人,骂道:“妈的,也不知道哪个能产下老子的种。这年月兵荒马乱,枪子又不长眼,说不准哪天……唉!”
当天夜里,产妇死去。尽管乱兵一走,他们就请到了名医胡泰运。胡泰运后来告诉李玉亭,一搭脉他就知道已经没救。之所以还要开方子,不过是为了安慰活人与良心。
胡泰运需要抢救的不只是邓建勋的儿媳,还有钟灵寺的住持心禅。庙里没有女人,乱兵所为何事,难道是良心发现,要烧香拜佛以赎前愆?当然不是。他们经过周密侦察,深信庙里不但有佛语梵音,还有雪花银子。
钟灵寺很小,包括心禅在内,只有两个和尚。这等地方,岂能挡住深夜的乱兵。他们擂开山门,闯进去便逼问财物。心禅说:“各位军爷,此乃佛门净地,哪有银子?”乱兵拍拍心禅的光头:“佛门净地,没有银子。花和尚,你骗鬼去吧。现在我们只动口,是给佛祖面子。赶紧交出来,否则别怪大爷们不客气!”
心禅到底是出家人,又蛰居信阳,还管当兵的叫军爷。其实从北洋新军开始,称呼便已逐渐更改:副营长(督队官)以上,统称大人;连长(哨官)至排长(哨长),统称老爷;书记司书,统称先生;正目副目(正副班长),合称棚头;正兵副兵杂役兵,统称老总。
“本寺不过是座小庙,香客很少,哪会有银子?我身边倒是有几吊铜钱,军爷们辛苦,拿去喝杯茶吧。”
啪地一枪响起。这声枪响意义重大,值得纪念:这是信阳百姓承担革命代价的血腥开始。心禅腿上中弹,扑腾一声瘫倒在地。有人踢了开枪的乱兵一脚:“住手!万一打死他,从哪儿找银子?”
心禅依旧不松口。寮房内陈设简单,几近寒酸,毫无目标。然而这难不倒训练有素的政府军,他们有办法。此庙虽小,但却有口大锅,偶尔做法事时,好招待香客。他们灌满水把心禅撂进去,威逼小和尚悟禅在下面生火。
人的意志终究有限。正如上帝未能保佑邓建勋和王本固,佛祖也未能保佑心禅。他供出银子埋在夹壁墙中。乱兵们闻听立即撇下他,直奔夹壁墙而去。悟禅试图抱出师父,但刚一使劲,手上已经沾了好几块肉皮。几天之后,心禅圆寂。临死之前告诉徒弟,夹壁墙里共有三千六百五十七两银子,准备将来盖大殿用的。其中有二十七只,是和盛炉房化铸的整宝。
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来此投亲靠友,妇孺为主。终于有一天,寨墙外也响起了枪声。
枪声响于深夜。李玉亭噌地一下坐起身来,衣服尚未穿好,便要朝外冲。但到门前时,又突然转回来,穿好衣服,抄起自己的手枪——是把五响毛瑟,俗称无烟钢——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在庭院里遇见手持灯笼的李绪宾,他抢先念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然后父子彼此应和:“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李玉亭一边念一边走,直奔寨门而去。周围枪声大作,守卫小有慌乱。李玉亭赶到跟前,砰地开了一枪:“别慌!李家寨什么样的土匪没碰到过。”此言一出,大家随即镇静。
黑夜里子弹出膛时,枪口微微闪光,没有弹道的痕迹。目力适应之后,贼人一旦跑动,黑影随即浮出。李玉亭判断,外面大约有一二十人。此时寨子里的男人几乎全部赶到,大刀的白光凝滞而且缓慢。大家紧靠寨墙,有枪的随便放两枪,没枪的呐喊助阵:“小毛贼,来吧!”“把脖子洗干净,爷的大刀已经磨亮!”
打了一气,贼人退去,众人吆喝着要喝酒庆祝。李玉亭摇摇头:“还不到时候。小心他们杀回马枪。老雷,把人分成三拨,一拨值守一拨后备一拨休息,耳朵都警醒点!天亮后派赏!”说完这些,他突然发现父亲也在旁边。李绪宾说:“老八,你不该唱《锁五龙》,应该唱《芦花荡》!”李玉亭淡淡地说:“不是我该唱《芦花荡》,是你该唱《定军山》。”李绪宾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我没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