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变化是否伟大,都在一点点地发生。1911年,京汉铁路摈弃人工闭塞,采用电气闭塞,火车可以昼夜开行,因而全面提速。火车越开越快,朝廷的革新也在提速。生意红火的钱鬼子李玉亭,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跟他赛跑。他一直搞不清楚是什么,直到那一天,李立生将武昌起义的确切消息传到耳边。
事发第三日,李立生就收到了美国领事馆的撤侨通知,是教会总部转来的电报。此事李玉亭隐约听说过,但都类乎谣传,真伪莫辨。他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道:“不太平啊。你何时启程,我给你践行。”李立生说:“我不打算走。我们都不走。”李玉亭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们是走不动,你们何苦要冒这个险?”李立生道:“传福音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主会保佑我们平安。更重要的是,我判断这并非庚子年那样,这是真正的革命。他们有明确的革命目标,不会滥杀无辜。”李玉亭道:“你怎么知道?”李立生说:“革命军已经发布通告。虽然领事馆不放心,但我相信。这些年来,贵国发生着许多伟大的变化。这些变化都会促使革命成功。中国人绝非上帝的弃民,你们很快就能走向和平与民主。作为《中国基督教箴言报》的兼职撰稿人,我已经写好文章,发给报纸。我想,不是谁都能做出这等敏锐判断的。我坚信自己的判断。这是神所赐予的智慧。”
“革命”一词,李玉亭并不陌生。这些年来,它一直在报刊纸面与人们口中流传,就像儿童夜间想象的妖魔鬼怪,起初闻听恐惧莫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越来越亲切,直到不可或缺。李玉亭真正思索其含义,与他钱鬼子的职业相关。当时外国货币在中国通行,此前一年,也就是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度支部首次编制国家预算,报告称在中国流通的外国银元大约十一亿枚,其中三分之一是墨西哥鹰洋。这种货币通行全国,信用很高。钱鬼子因而对那个神秘的国度发生了遥远的兴趣。而那里的确还有下文,足以作为谈资。
此前不久,英国举办国王乔治五世的加冕庆典,朝廷派庆亲王奕劻的长子载振,率领英制巡洋舰“海圻号”前往庆贺,同时查看订购的其他战舰,并顺道访美。就在这次中国海军跨越大西洋的处女航行期间,墨西哥发生革命,或曰暴乱,三百三十一名华侨罹难。消息传出,朝廷立即下令“海圻号”前往宣慰侨胞。舰队尚未抵达,墨西哥便正式道歉,宣布死难者每人赔偿一万元,中国海军的首次炮舰外交,随即终止。
那时刘景向已从京师学成归来。他下车伊始,便创办了《河南民报》。当然,李玉亭也是股东。跟和盛炉房一样,这也是信阳的头一份,故而李玉亭颇能接受。《河南民报》与京沪穗汉四地的许多报刊都有交换协议,信阳的消息因此颇为灵通,只是广州方面稍慢,因粤汉铁路尚未贯通。近朱者赤,喜欢尝鲜的李玉亭,也慢慢养成了读报的习惯。“海圻号”护侨李玉亭击节叫好,但与此同时,有个不良预期也被证实:革命革命,一旦革命肯定要死人,比如墨西哥的那三百多名华侨。墨西哥无关信阳痛痒,但武昌完全不同。信阳历来习惯吹南风,更兼又有铁路沟通。
忐忑不安地过了几天,信阳安稳如故。七八天后,李玉亭要回李家寨给父亲暖寿,但却买不到车票。因为运力已全部集中用于运兵,兵车不断轰隆南下,城内来了许多操北方口音的新军。没办法,他只能乘马车。
李玉亭随身带着几份当天刚刚抵达的报纸。马车缓慢,正好读报消遣。彼时大家或置身庐山,或远离庐山,均看不清真面目,国内报界对起义部队多呼以“逆军”,除《申报》外,唯独《天铎报》上陈布雷的评论,称之为“革军”。陈布雷认为,“鄂事成败问题,关系吾四万万同胞之生死。鄂事万一无幸,期吾同胞万劫无回复之日”。这话令人心惊。再翻开一份报纸,上面是黎元洪的署名通电,通篇骈体,文笔优雅而又气壮山河,据说是饶汉祥的手笔。此后这类通电接连不断,最终都以“元洪泣血叩”结尾。那两年朝廷不断革新,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因而李玉亭本不赞同革命,但最终却悄悄向武昌捐了一笔款子。很难说他支持的是革命本身,还是这些令人心潮澎湃激情四溢的雄文。
一路读报一路不安。风暴在即,这个刚刚上任的船长面不改色,心却在跳。左思右想,还是只能放下一切,先应付当前。李绪宾即将年满五十八周岁,为讨口彩哄老人开心,决定按照六十大寿操办。正式的庆典之前,家人先要集中庆贺,所谓暖寿。酒宴无所谓,关键是堂会。李玉亭与她的姨太太,跟戏班里的角儿搭戏,客串《二进宫》,寿星李绪宾操琴。鼓老的身份更为奇特,是个和尚,钟灵寺的住持心禅法师。心禅最善弹拨月琴,今天客串鼓老助兴。他一身平民装束,光头上的戒疤也被帽子遮着,完全看不出身份。李家是钟灵寺的施主,彼此来往甚为密切。如今呢,心禅又是和盛炉房的主顾,悄悄在那里化铸银子。
李家寨的戏台不算大,但模样设施均中规中矩。戏台两边的对联尤其出众,是李玉亭十二岁时的手笔。在此之前,族中并不看好他,因为高祖有话在先,大伯秉承此意,对他严苛有加。然而此联一出,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淘气归淘气,但确实聪明。李绪宾将它正式刻好,悬在戏台两边的柱子上,也是无声的抗议甚或反击。
对联是这么写的:
不大点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
这几个角色能文能武能圣贤
横批是“粉墨春秋”。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写出这样异趣横生的字句。然而它悬在那里时间已久,生命已无,大家逐渐视若无物。至少那天夜里,李玉亭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一直悬着心。武昌造成的惊惶虽然不动声色,但却是客观存在。他一直在等待靴子落地。结果那天夜里,震动便传了过来。
对于那天夜里的情形,李玉亭事后再想,总感觉有些恍惚,就像隔帘看花。他只记得戏尚未唱完,忽有爆炸声遥遥传来。山里夜静,凝神谛听,爆炸的回声越发响亮,就在南边的武胜关方向。未几,半空中亮光一闪,接二连三的爆炸持续而至。李玉亭立即意识到,武昌事变的风流已及。票戏的看戏的,主人客人,无不心生惶恐。
戏班里的角儿最先停下,大家也慢慢住手。正在这时,寿星的胡琴再度拉响,在夜晚幽暗的灯光下,那没有月琴与鼓板衬托的声音,显得无比落寞。李玉亭看了鼓老一眼,鼓老立即敲动鼓点,大家继续进行。
堂会勉强算是顶了下来,但李绪宾很不满意,很不过瘾。尽管后来儿子又陪他票了一出《捉放曹》,他依旧摇头:“就你这静气,能当好家?真该把家交给立寿。你看看人家,虽然拉的是挂面,可却有大将军的气度。你呢,你呢?”
李玉亭的胞兄李立寿颇有魏晋风度。虽然出身富贵,家产不菲,但却迷上了手艺,非要跟人家做面点拉挂面。李绪源不同意分家,与此也有关系。不务正业嘛。
李玉亭顾不得与父亲辩解,戏未散场,就悄悄安排人前去打探情况。入睡之前,探子回来报告,说是革命党已经炸毁武胜关隧道前后的铁路,但未见官军,自然也就不曾开战。
毫无疑问,革命党的目标在于天险武胜关。信阳南部的九里关、武胜关和平靖关,号称义阳三关,向为楚国的北方门户。当年伍子胥率领吴军伐楚报仇,即由此南下。如今铁路也穿过武胜关,那里更成咽喉。这意味着咫尺之外的李家寨风险不小。李玉亭立即决定暂时不进城,在家里盯着。
李家寨依山而建,背靠鸡公山,前绕小河——是淮河的支流。虽然不大,但在《水经注》中也有户口,叫九渡水,当地人称九曲河。出了寨门就是山谷,中有漫长的上等良田。那些田地随着山势起伏而有落差,秋天里稻谷一派金黄,随风微动,景致可人。
山高皇帝远,林深土匪多。故而寨子修得非常牢固。石墙高而且厚,上设了望塔和射击口,完全是要塞的形制。寨内街道铺着青石板,房子也以条石为基础,令人望而心安。寨门的塔楼里终年有人值守,由武师老雷具体负责。这些年匪患不断,但寨子一直安如泰山。
两天之后,战斗打响。革命党在武胜关前的周家洼设下埋伏,伏击北洋军。不过枪声并不激烈,持续时间不长。入夜时分,有人到寨前叫门,口音很是熟悉。看门人老雷立即听出来,是大李家的少爷李世登。
入夜之后寨门不开,这是规矩。不过来的是本家少爷,那就另当别论。打开寨门,李世登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新军军服,正是文学社在信阳驻军中的营代表刘化欧;前任税课司大使周家训,竟也赫然在列。李世登领着他们进入寨子,不直接向北走回家,反而左转,奔小李家那座五排四进的大宅院而来。这座宅院比北边大李家的那座,显得更加气派,因为修得晚些。秋风四起,门前的两只红灯笼微微飘摆,上面的“延福堂李”字样,显得颇不真切。
那时李玉亭正要睡下。听见是贤侄,立即起身赶到客厅。李家客厅正中间的八仙桌上,常年摆着四只梅瓶,左右各两个。每天早上,使女都要拿鸡毛掸子拂拭一遍,以保持光洁。八仙桌后面是一块高大的黄花梨木雕屏风,两只白色的仙鹤在旭日中飞舞,牡丹菊花麒麟鱼化龙,各种祥瑞繁而不乱。屏风顶端悬着“延福堂”的牌匾,旁边的对联,是某任道台刚刚履新时题写的,润格为纹银二百两:
惜衣惜食非为惜财当惜福
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
八仙桌左右两头,各有一张太师椅,椅子后面立着一块大镜子。寓意一生四平八稳,为人心平如镜。这两张太师椅斜对着。从它们起头,左右各有一排靠背椅,对着屏风成列,中间分隔着小茶几。这些家具均刷着亮光光的油漆,雕有精美的图案,不过如今都被李世登他们的腿挡住,无法看清全貌。
不消说,周家洼伏击战有李世登的股份,包括此前的武胜关爆炸案。那天刘化欧带领一千多人,在武胜关的李家嘴成立湖北革命军独立第一协,随即毁掉武胜关隧道两头的铁轨。今天在周家洼设伏,本想达成初出茅庐第一功,可惜未能得胜。至于原因,你从他们的人员构成,便能得出结论。
参与者有农民四百多,会党五百余,铁路工人一百六,新军仅仅四十又八。各方面代表倒是挺齐全,李世登是学界代表,周家训是帮会代表,还有两个工界代表,在京汉铁路供职,一个叫余大猷,另外一个姓胡,名字李玉亭没记住。经过文学社的暗中联络,他们都成了革命党。李玉亭看看贤侄,再看看周家训,暗暗摇头。这两年来,周家训没有正经事由,转行当了渔霸,难道这等人也能当革命党,跟受新式教育有学问有理想的李世登平起平坐?或者,这就是新纪元的特点?李玉亭不禁心生疑虑。不过他并未直言:“贤侄,你不回家,跑我这儿来做什么?回头你爷爷知道,又得骂我败家子。”
贤侄这个称谓,不是调侃,就是生分,李世登岂能不知。他早已摘下眼镜,闻听此言开口笑道:“八叔,行了吧,你知道我为啥不回家。爷爷是老古董,不像八叔您,思想开明,头脑开化。咱们李家寨,只有您能支持革命。您是真正的革命党!队伍已经打散,明天刘代表南下请示机宜,我跟他一起走。他们几个回信阳牵制清军,继续革命。”
李玉亭道:“你这不是胡闹吗?朝廷一直在革新,预备立宪,你们干吗还要操枪弄炮?”
刘化欧立即接过话题:“您李先生都这么看,那说明他们的迷惑力的确不弱。越这样我们越要革命。什么革新,那全都是糊弄人的。拖延时间,虚与委蛇。我们才不上当呢。”
李玉亭自始至终没跟周家训交一语,彼此只是微笑拱手。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刘化欧的口才太好,始终掌控着话语权。他告诉李玉亭,这只不过刚刚开始,孙中山很快就要回国直接领导革命。届时各地将纷起响应。信阳的革命,也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大清已经完蛋。你就等着瞧吧。
大清早晚要被清除,李玉亭毫不怀疑。堂堂知州被学生围堵十几天,竟也只能就范,这说明什么?一个人不要面子,任啥都别想做成,一辈子不会有出息;堂堂一级衙门不要面子,那还叫什么衙门,连庙里的泥菩萨都不如。州府堕落如此,岂非亡国之兆。这与下令“海圻号”宣慰侨胞,完全对立。可话虽如此,李玉亭依旧不能接受周家训。安顿好大家,他悄悄质询侄子,李世登略一思忖道:“八叔,他不是流氓地痞,是帮会。帮会也能革命,孙先生手下就有很多这样的帮会。既然要共和要革命,就得各方面广泛参与。帮会也是一股重要力量。只要与清朝为敌,哪怕他是土匪,也是革命党的朋友,我们也要积极联络,把他们改造成革命党。再说上次围堵张书绅,我们也算有过合作嘛。”
次日厚赠盘缠,送刘化欧和李世登南下。留在信阳的这几个,饱餐一顿,也告辞而去。这些人的确没有闲着。半个月后,一列运兵车在武胜关前的东篁店侧翻,车上的清兵颇有死伤。这一段山高坡陡,弯道甚多,最险处弯道的曲线半径不过三百米。在此制造事故,正得地利之便。
是革命党余大猷做的手脚。兵车通过时,他扳下反舵,火车随即翻倒,三节车皮倾覆。车上运载的,是清军最精锐的北洋六镇。他们下车查清原委,用鞭子将余大猷活活抽死。
几天之后,信阳城北又燃起硝烟:明港镇上东方转运公司的粮库突然走水,里面屯集的军粮大半被焚毁;祁家湾铁路桥遭到破坏,又一辆兵车侧翻;花园的军火库,肖家港车站的军火车,相继失火。
朝廷最早动用的是毅军。但此时的毅军,早已没有毅勇巴图鲁宋庆西征金鸡堡、东战九连城时的士气,根本不中用。报上甚至有请日军帮助平叛的言论,窘状可以想象。无奈之下,这才起用袁世凯。而今兵车无法开行,袁世凯正好也不想跟革命党血拼,大批清军麇集信阳。从番号上看,北洋六镇除了第一镇与第三镇,其余四镇都有部队驻扎于此。二、四、六镇直接由袁世凯一手栽培的北洋常备军而来,是其嫡系中的嫡系。他们淘汰下来的武器,再转给其余三镇。裁撤兵部后,各省军队以及北洋军均由陆军部统领,唯独二、四两镇还归袁世凯直辖。然而袁的这些看家本钱,很多根本没有用于湖北。他们若倾巢南下,辛亥革命的历史必将改写,因为实力太过悬殊:汉口汉阳已经陷落,武昌旦夕可下。就在冯国璋即将总攻武昌时,袁世凯从北京打来电话,紧急刹车。
因此缘故,后续部队驻扎信阳不动,前敌也有部分兵马后撤休整。浉河北岸的这座古城,注定要为武昌的革命支付成本。根由无他,就是北洋兵。那些原本该在战场上发泄出来的凶暴与戾气,阴差阳错地抛洒在无辜的信阳。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奇妙。
凡有代价,便总得有人承担,正所谓能量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