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模样周正,唯一的缺憾是耳朵下边的咬肌过于发达,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牙巴骨突出。这当然不算富贵相,看来更像苦出身,挨饿长大的。当然其实并非如此,原因后叙。他不住地用手绢擦手,若有所思:“将要变天,果不其然。”李友仁与李玉亭同宗,年龄不大但辈分很高,李玉亭的父亲不好称呼,故而整个李家无论老幼,人人称他小长辈儿。他将微驼的脊背挺起,像吵架那样摇摇头,小辫子立即微微晃动:“还是洋务与维新的流毒。你不也因此抛弃科名了吗?我说过多次,铁路也好教士也罢,都是邪魔外道,终究要祸害华夏。”李玉亭道:“华夏存世几千年,难道不该变一变?”小长辈儿道:“四维八德,万变不离其宗。”李玉亭道:“四维八德当然不能变,但洋人的新鲜玩意儿,该用还是得用啊。”小长辈儿道:“奇技淫巧,祸国殃民。”胡泰运每说一句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上捋袖子,仿佛是准备给人看病。而捋到一定的程度,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又会朝下拉。周而复始。他沉吟片刻道:“华夷大防,终不能忘。不过他们的有些东西的确好用。比如眼镜。”
席间有道菜可谓珍馐佳肴,那就是海带。在南方沿海这东西稀烂贱,平民百姓常常用它替代咸盐,因为食盐官方垄断,价格更贵。可到了内陆的信阳,它便名列海鲜,非寻常百姓可以问津。这是刘景向最爱吃的菜。此人中等个子,眼睛不大,但眉毛厚重。他挑起几根放进口中仔细嚼嚼,不紧不慢地说:“友仁兄,你需要抬头看看前方了。”这话语意双关,略带机锋。因小长辈儿年龄虽不大,但脊背已驼,眼睛也不大灵光,走路经常低着头。
小长辈儿坚决地摇摇头:“前方也好脚下也罢,无非礼义二字。”
李立生的落脚地,起初在信阳城外、浉河南岸的三里店。他安顿下之后,便买块地建教堂盖居室,开始传教。李家寨一带,经常能见到他装束奇特的身影:长袍马褂瓜皮帽,脑后拖条假辫子。左手拿《圣经》,右手持折扇。这等打扮配上高鼻深目蓝眼黄发,效果可以想象。整个信阳城,见过没见过的,无人不知其名。
次年秋天,李玉亭带着小长辈上鸡公山打猎。此山为当地风景名胜,《水经注》中都有记载。它青分鄂豫地接江淮,一半属于湖北应山,另外一半在信阳名下,山顶附近多是李家私产。山林出产极低,除了种茶烧炭,主要就是打猎。李玉亭自幼便习惯于上天入地,因而身手矫健;小长辈儿则类似宋儒,常年枯坐书斋,自然不会敏捷。他拖在最后,气喘吁吁。李玉亭回头笑道:“你整天四维八德祖宗成法,六艺可是多有欠缺哟。王船山颜习斋的学说,你总不能不理吧。”爬山打猎,当与射御二艺有关。颜元认为此二艺最为重要,坚决反对宋儒的静坐冥想。当然,如果还要追本溯源的话,礼中有大射乡射,乐中的驺虞狸首,都与射关联。小长辈儿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无甚稀奇。”李玉亭哈哈一笑:“我承认,还是你书读得多念得好。捷才!”
正在此时,旁边忽然闪出两个人,都是洋鬼子,其中之一便是李立生。还好,他们都穿着洋装,显得不那么怪诞。看清来人,他立即开口打招呼:“哦,豫南四子,李先生,你们好!”李玉亭很奇怪:“怎么,你连豫南四子都知道?”李立生笑道:“不知道你这样的名士?我没那么孤陋寡闻吧。”一年过去,他的口语大有长进。这顿自然而然的马屁,把二人拍得颇为舒坦。闲聊几句,得知旁边那个洋人也是教士,名叫施道格。他们俩上山非为打猎,主要是探险。他们想找个风景好温度低的地方建房避暑。一句话,复制英国传教士李德立在庐山的成功经验。
聊着聊着,前方突然出现一只野兔,左顾右盼,欲行又止。李玉亭抄起火枪正要瞄准,却被李立生无声地制止。他轻轻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匕首,略一比量使劲投出去,结果不偏不倚正好命中。家丁老雷赶紧跑过去捡起兔子,冲李玉亭一扬:“八少爷,洋大人好准头!”言语中满含敬佩。他是城西冯家庄人,拳师出身,身手不错,因而有点惺惺相惜。李玉亭顿生警觉:“你不是教士吗,怎么还会这个?”李立生微微笑道:“我当过多年的水手,后来蒙上帝召唤,才来贵国传福音。这只是远洋船上的基本功,不算什么。”李玉亭看了老雷一眼,老雷嗖地一下,又将血迹未干的匕首稳稳地扎在李立生旁边的树上。
经此活跃,气氛逐渐融洽。小长辈儿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洋鬼子倒是不习六艺,但看起来射御都没问题。闻听山地都属于李家,李立生便询问山顶的气温如何,能否作价买块地皮。李玉亭经常上山打猎,山顶还特意筑有两间小屋以便临时休息,当然清楚那里的情形:“山顶非常凉爽,建房避暑绝无问题。我不当家,买卖的事儿你得去找大老爷。只要价钱公道,他应该会同意。不过在他跟前,你最好别提我。”李立生摇摇头道:“谢谢。买卖还不着急。今年已过时令,来年我上去测量好温度,才能确定。”
李家寨既是实物也是行政区。那古老的寨子离鸡公山不远。一年之后,李立生兴冲冲地带着名片前来接洽,结果却遭遇当家人李绪源的清脆拒绝。理由只有四个字:华夷大防。担心官府不同意。
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中东铁路通车;历来重农抑商的中国成立商部;修改大清律法;刘景向花五两银子买来一本小册子《革命军》,内容惊世骇俗。李立生当然顾不上这些,还是一门心思地接近国人。他通过日渐熟练的汉语,向李玉亭勾画了美好的蓝图,以庐山为先例:一旦他们建成别墅,汉口的教士朋友必定会接踵而至。因为大家都怕热。如此一来,地价必然飞涨,双方均可得利。
此语正中李玉亭下怀。他脑海里不觉又现出那个著名的场景,火车首次飞驰而过。虽然时速不过十五公里,但视觉冲击心理冲击已经充盈天地。如此巨大,如此有力,如此响亮,何方神圣!当这条巨型的钢铁蜈蚣拉响汽笛,吐出磅礴的浓雾,李玉亭惊异的嘴唇久久未能合拢。不必跟人交换意见,彼此的眼神都已说明一切。那种震惊恰似魔术,轻轻抽去高楼大厦的基础。楼体所幸尚未散架,但已是裂缝满身。
其实戊戌变法前后的风云,早已激荡起书案前的李玉亭。他无意继续苦读寒窗,希望从商。朝廷成立商部的消息,对他是个巨大的暗示。他清晰地意识到,李家也好自己也罢,他们生命的轨迹,一定会因为铁路而改变。试图阻挡洋人,就像用纸糊的窗棂阻挡浉河里的洪水。虽然中国首条铁路在淞沪之间通车后不久即被国人回购拆掉,但结果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是修到了家门口的信阳?
然而他即便有千万个道理,有个道理始终无法逾越:当家的是大伯,并非他自己。他不开口倒好,一开口只能起反作用。那些年里蒸蒸日上的小李一直希望分家,李绪源却只是不肯。而说起这事儿,就得翻开陈年旧账,扯到李家发家的根由。
李家本来也就是一户家境殷实的农民,种粮也种菜,真正发家,始于李玉亭的高祖。某日他去卖菜,有个菜贩子随手向他兜售锡块。说是锡块,看起来却像碎砖头,长满绿锈。
此前菜贩子已经碰壁无数。那玩意儿的确没有卖相。李玉亭的高祖接过来掂量掂量,大约十来斤重。他东敲敲西看看,最后十文钱成交。菜贩子说:“这玩意儿,我家盖房子时挖出来不少。明天我都拿来?”李玉亭的高祖略一犹豫:“既然数量多,那就便宜点,八文吧。锈得太厉害。”菜贩子说:“九文。死沉死沉的,我挑过来还耽误卖菜。”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并非锡块,而是银子。李家以此为资本置地经商,发了大财。四十多年后,秘密逐渐传开,菜贩子又找上门来。事过经年,彼此都已老迈,菜贩子没敢直接讨还银子,只是要求再给找补点,但老太爷不肯,也不承认有这回事,只让人给了他一篮刚出锅的肉包子。一年多后,老太爷病势垂危,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梦见已经死去的菜贩子又上门追索补偿,而眼睛一睁开便有家人开口道喜:他新添了个四世孙。大家都以为这是大喜,然而老人却只有浩叹:“只怕是讨债鬼上门!”
不出两个时辰,老太爷便闭了眼儿。临死之前留下话儿:不准分家,尤其不准刚刚出世的那个孩子当家。很是不幸,那个顶着讨债鬼帽子降生的孩子,就是李玉亭。
向官方咨询,州府的确不肯点头。李立生找李玉亭私下合计,建议双方先签协议交割土地,他好加紧盖房,暂时不去官府契税。等官府开了绿灯,再行补办不迟。无非多给书吏一两酒钱而已,他不在乎。
李玉亭闻听,心情顿如湿抹布。大户购买贫民土地,经常采用这等手法,俗称飞洒诡寄:土地收益他已享有,但税赋依然悬在旧主名下。还有些穷人想逃避税赋,便将田地寄托给大户,因为他们的税负更低,有些蠲免。这也是飞洒、诡寄的一种。尽管李立生要买的是山林地,产出少税赋低,但再低也还有个数目。洋鬼子就是洋鬼子。刚来没几天便已学会捣鬼。
李立德本能式的反诘,引来的只有李立生的苦笑。他哪里懂得这些机关。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急于推动。说起来最需要官府手续保障的并非李立德,而是李立生。国人看来他是洋人,他自己的心理感觉却只是个外来户,换成《圣经》语言,就是主动进入狼群的羊。
李玉亭问道:“官府不同意?你找的谁?”李立生道:“知州曹毓龄曹大人。”李玉亭笑道:“难怪!你直接去找他,那还有不碰壁的?这等具体事务他即便关心,也未必懂得。你不能找他。”
李玉亭建议李立生直接去找州府衙门中的经办人员。谁呢?这话不妨罗唆点。
清代的州,分为直隶州和属州两类。直隶州相当于府,下面辖县;属州俗称散州,类似于县,但知州是从五品。当时全国直隶州七十有六,属州四十有八,信阳是四十八分之一。州县衙门的公务员编制,简而言之,就是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壮班衙役,负责值堂站班,催田赋传被告;快班衙役,主管缉盗捕贼,维持治安,所谓捕快,最精锐的骑马,叫马快;皂班衙役,仪仗队兼护卫队,是为皂隶。朝廷设六部,州府便有六房。这些机关科室之外,还有十几个直属单位。儒学,相当于教育局;巡检司,相当于武警;驿,负责邮传递送,过往官员接待;河泊所,负责收渔税、管理闸坝;仓,掌管存储粮谷;库,负责银钱武器以及物料保管。另外还有税课司、医学、阴阳学、僧正司和道正司。若在明代,还有负责查验茶引的批验所,负责运递粮物、押送军囚的递运所,负责冶炼铸造的铁冶所,负责纺织制衣的织染杂造局。
这些单位的主管绝大多数没有品级,所谓“不入流”。部分有俸禄,如儒学的学正、训导,巡检司的巡检、副巡检,驿的驿丞;有的只设岗位,不发工资,如医学的典科、阴阳学的典术、僧正司的僧正、道正司的道正。
具体李立生这事,应该找谁呢?李玉亭先跟户房书办项克敏打听。他们是牌桌上的对手兼好友。项克敏告诉李玉亭,普通交易他就可以办,但牵扯到洋人,这种买卖交易的契税由税课司负责。税课司编制大使一人,副使数目不定。当时的大使是周家训,一夫当关,非他不可。
李玉亭让李立生给周家训意思意思。李立生断然不从:“我来为神传道,怎能向人行贿?那是外邦人的做派。”李玉亭微笑摇头:“不是行贿,也无须低三下四。找个中间人就行。人家替你跑腿,你付人家报酬。公平交易,有何不可?”
官府周围总少不了这样吃衙门饭的,所谓包揽词讼。相形之下,李立生这事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中间人很快就说动周家训,由他出面向李绪源确认:只要他愿意卖地,税课司就负责上税,在文书上钤下州府的大印。也就是说,这事官府不阻拦,完全合法。不仅如此,他还提醒李绪源,洋人势大,官府都惹不起,还是玉成为妙。万一惊动上司,反为不美。
周家训这话,其实是典型的以讹传讹。在中国真正享有特权的是欧洲天主教会,也就是旧教。它们跟随鸦片船上岸,却以正宗自命,依仗法国政府的支持而庇护犯有政治错误的会众。部分心怀鬼胎之辈本无信仰,也托庇其中,做些狐假虎威的勾当,因而将教会的声誉污染。而美国来的教士都属于马丁·路德教派,也就是新教。它们的官方色彩很淡,类似负面消息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的确很少。当然,李绪源无从知道这些曲折。既然官府是这个态度,那就顺水推舟吧。
从李玉亭的角度出发,这桩买卖堪称完美:山地二百垧,纹银一百五十六两。粗听面积很大,但当时田地面积其实不论亩垧,而论升斗石,只看产量。“垧”只是书面用语。山地能有什么产出?柴火也好木炭也罢,在大别山区,全都稀烂贱。
李立生自然更加高兴,买下地皮便跟施道格一起建了别墅。信阳本是申伯的封地,因而简称申。因闺女和外孙周平王宜臼受了褒姒与幽王的迫害,申伯便联合犬戎灭了西周。后来楚灭申,信阳因而归入楚国。申汉同属楚地,距离原本不远,更兼有铁路沟通,信阳几乎就是武汉的后花园。他们俩一带头,汉口的教士洋商闻风而至,很快便有二十多个国家的数百栋别墅相继落成。那些房屋错落有致,风格各异,石墙红瓦在青山绿水的衬托下,恰似繁花点点,显得无比醒目。虽无政府组织,却也规划得井井有条:学校、教堂、商业区、生活区,彼此互补,不相干扰。小小的鸡公山就像庐山上的牯岭,逐渐有了城市的规模。
然而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李家赚了大钱,也惹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