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么?是谁杀了她?”我又望着窗外树下那女尸,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颤。
“狐妖作怪,必遭雷击。”
我并未听到雷声,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恨意。
“三年了,都赖着不走。谁都以为这韩府有宝物,谁都不知藏在哪。你这一来,便惊动了这潭死水。从你进园子那一刻,阖府的眼睛就在盯着你。那两只粉头,也皆是一样的货色。”
“可……他们怎知我为秘藏而来?”
我的后背忽觉一阵发凉。我望着窗外那片黝黑的树丛,不知那凶手是否仍在近处。秦蒻兰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远处,似乎并未感觉到有迫近的危险。
“只是你自个蒙在鼓里罢了,好在你也有开窍时。你拿这画卷来找我,足见你也蛮灵光的。”
“我本以为你是知情者……”
“我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蒙老爷不弃,也就感恩知足了。老爷自是心知肚明,有些事也并不避我,至若他们的机务,却也从未与我明说。”
父亲临难时留给我这画卷,韩公临终前也会对她有所托付么?那场夜宴前我来这藏书楼闲逛,韩公曾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过一番话,彼时她正在四时轩张罗那宴席。
她默默地注视着那尊弥勒佛,沉吟片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秘藏……会否是佛祖的衣钵?”
再一次疾雷轰顶!前两次都与那位女道人有关。画舫那女子说耿先生与朱紫薇交好,我因自己误入圈套而震惊。眼前这女人说耿先生与韩公是同道,我为一个更大的陷阱而惊恐。此刻她又猜想那秘藏或许是佛祖的衣钵,我便因这震击而麻木了。佛祖的衣钵,法力无边的圣物,那圣物曾经引发一场又一场的争夺和追杀。这便是国主索要的秘藏么?我既无天龙八部的护持,也无降龙伏虎的锡杖。
我木呆呆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尊弥勒佛。
小猫跳下窗台,兀自踱到那樟木书橱边。书橱前的花架上有那株兰花。小猫又轻盈地跳上花架,优雅地蹲在花架一角,曾经放大的瞳孔又眯回一条细缝。秦蒻兰也静静地走到书橱前,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小猫的额头。一缕幽香飘来,我望着兰花花蕊间那滴水珠。
她忽然压低声音冲我说:“老爷留给我一幅字。”
她警觉地朝窗外瞥一眼,就轻轻搬开那花架,又示意我移动那沉重的书橱。我用力移开书橱,就见后边现出一堵粉墙。
她以手掌轻轻拍击那墙壁,就见一道木门缓缓升起,那门后是一个幽暗的黑洞。她蹲身将一只手探进那暗洞,旋即拉出一个长条形漆奁。
她轻轻拂去漆奁上的灰尘,又打开那描金云纹盖。
这紫檀漆奁中有一个绢轴。
她默默地展开这绢轴——
终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了。命中的诗句。命中的谶言。
这无疑是韩熙载的真迹。韩公早年曾集王羲之字成《千字文》,那法帖也曾害我苦苦研摹过一番。我也曾临摹过韩公的行草,那大都是他那部《格言集》中的文字。我熟知他的行草书风,他的行草虽无龙飞凤舞之势,却有行云流水之韵。眼前的这字幅更是墨韵多变,笔锋遒逸,于疏瘦中见风神,于劲健中见险绝,也别有一种圆转之妙,一种气局之美。这诗轴的绢地也颇为雅致,似是河图洛书的纹理。
“老爷离世前留给我,嘱我秘不示人,惟有林将军危难时才可出示。”
“出示给谁人?是我么?”
“来者须有顾画师的《夜宴图》。”
我望着《夜宴图》上的韩熙载,我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神。这画中人物的眼神都有些类似,惟有韩熙载的眼神最特别。
“韩公还说过些甚么?”
“他也说,若是日子熬不过,我也可将它变售……”
“韩公的字当然是一字千金。”
韩熙载领袖群伦,才名远布,四方建碑碣者皆载金帛以求其文,说他一字千金,这并非虚言。而此时此刻,我只是好奇地盯着这诗轴。
“老爷留给我这个,未亡人穷死饿死也不忍卖去的,何况眼下也还有一口苦饭吃。跟你说你也未必懂,毕竟你还没成人。女人总愿活在过去。”
我未必全懂她的话,而眼前的事实是,这诗轴毕竟是留下来了。我从背囊里取出那枚诗签,耿道人给我的诗签。诗签上是与这诗轴上一样的诗句,但却并非韩公的书法。我对她说起这诗签的来历,她的神情却甚是疑惑。
她说自己也只能是推测,那位耿先生本是足可信托的盟友,而她居然向那朱紫薇泄了密,实在是不可思议。或许只因是热爱中人,心动情欲便疏忽失防。韩公既知此情,耿先生便再也不登韩府,乃至整个金陵城都不再见其踪影。或许耿先生只是不慎漏了口风,却并未道出全部实情,不然朱紫薇早该起获了那秘藏。倘如此,林将军也就不至身陷大狱了。
“那么,她为何要送我这诗签?”
“这我也是解不透……老爷留下的也是一样的诗句,看来只能如此推想:惟因老爷将此物传给了林将军,耿先生并不确知那藏处,她也要赖你方能找寻到。这诗签虽是她给与你,可她未必能解其含义,不然她也早该得手了。”
“如此说来,这诗句确是一把钥匙。”
“只这一把恐还是不够。”
我再次将视线强拉回画轴上,或许在这诗轴和画轴之间有着某种关联。我再次注视着画中的秦蒻兰,注视着她那诡秘的神情和奇怪的手势。
“那一夜,家父匆匆赶来赴宴,你隔着屏风对他低语……”
“这就回到实情了。”
沉吟片刻,秦蒻兰对我说起那情景。父亲风风火火来到宴厅,似有紧要事要与韩公说,此时韩公已知朱紫薇须防范,便仍不动声色地送客。见林将军神色焦躁,她便隔着屏风对他悄声说,留意那位朱紫薇。她在窃声低语时指向身后的朱紫薇,那时朱紫薇正被两位佳人留在那靠椅上。
顾画师暗中记下这一幕,他把这情景如实画下并呈现给国主。(或许顾画师并非是要向国主暗示某种实情,其实他本人未必是知情者。或许他原本并非是有意为之,或许他画下这场景只因其有趣。我却难以理解的是,这场景却最终成了留给我的暗示。)国主从画中只看到韩熙载沉湎声色的表象,便将其出示给韩熙载,其意似为劝其自愧,韩熙载却视之安然,依然言语放诞,状似无赖。国主无可奈何,却也不再忧惧韩熙载另有图谋。国主不以私德废人,他让韩熙载将画卷带回,嘱其每日反省。这《夜宴图》遂“物归原主”。韩熙载去世前又将其留给我父亲。
经她这样一番述说,我已能确断顾画师遇害的原因:谋杀者是惟恐他给我以指点。——紫微郎朱铣。
“朱紫薇何以被发觉?据说此人行事很谨严。”
“又是女人作怪呗!太常博士陈致雍是朱紫薇心腹,而陈博士又与王家少妇通好。”
我又展开这画卷的首段,在那围榻前的黑色案几旁,相对而坐的二人正是朱紫薇与陈博士。
“我听说……王家少妇不是大司徒张洎的人么?”
“你听说的龌龊事也真不少!”她讥讽地冲我一笑,我便立时又有些羞赧。“可你没听说的也还多着呢!人尽可夫呀!那才叫长袖善舞,朝野通吃!朱紫薇派陈博士来韩府刺探,陈博士便与那王家少妇有了勾搭。陈博士本想向王屋山探询,反倒被王屋山套出了眉目。秋桐偷听后就想跟我说。——秋桐本是我的侍女,硬是被她夺了去,那孩子心眼也还是向着我。那日老爷要摆宴,我去无尽藏取松果,就在那儿遇着秋桐。”
无尽藏!
那个名字蓦然闪现。那个我一时难以记起的名字。
“无尽藏是一处房舍么?”
“佛性无穷,妙用无边。岂止是一处房舍!众生无尽,世间无尽,发愿无尽。”
“你说是去了无尽藏……”
“哦……那院子就在湖心岛。那本是佛寺储积财物的处所,积八方施舍,救八方急难。老爷筑园建那无尽藏,每每领了月俸,向例就在那儿散分,又是餐补钱,又是茶汤钱,又是薪炭钱,姬妾有份,门生也有份。”
——无尽藏!
那位比丘尼的法号。
无尽藏比丘尼。
她是六祖惠能最初的供养人。传说惠能偶遇无尽藏,无尽藏读诵《涅盘经》,惠能只听一遍便能解其妙义。惠能虽不识一字,无尽藏却视其为得道之人,遂虔心供奉并宣扬。无尽藏圆寂,惠能建庵供奉其真身。惠能归寂,弟子也将其遗体送回曹溪。六祖真身保持至今,而无尽藏已被尊为女禅初祖了。
“师母可曾想到这诗作者……”
“……无尽藏!”
她立时惊愕地瞪大眼睛,便有顿然醒悟的兴奋。她一边用手轻轻捶头,一边奔向那窗边。
越过那片暗沉的水域,我向那片阴森的湖山望去,夜幕中的湖山有一种莫测的诡异。
她缓缓卷起诗轴,将它放回那紫檀漆奁。她将漆奁推回复壁的暗洞,又望着我的背囊和画卷。我将画卷放进背囊,也将背囊塞进暗洞。她轻轻拉下那道木活门。那小门与粉壁浑然一体,不留一隙。只是经由这番开启,粉壁上便能看出活门的轮廓。
“这诗轴如此珍贵,我想本该在楼上秘藏……”
“原本是在阁楼上,老爷去世后,我便将它挪到了这里。既然他们都盯着那阁楼,就不会想到这见客的所在。”
我将书橱移回墙边,又将那花架搬回原位。
“去罢,一时半刻不会有人伤害你,可你是必留心。”
她又朝窗外瞥一眼,就从挂钩上取下灯笼。她引火点上这蜡纸灯笼,又为其罩上绿绸雨帷。她又从书橱里拿出一个皮鞘,从中抽出一把环指羊角匕。这匕首长不过三寸,却是锋刃雪亮,寒光闪烁。她将匕首往墙壁上轻轻一划,灯笼的铁钩便被削去一截。
“这把刀也颇有些来历,只是我也未曾用过,你随身带上,权当是个帮手。”
我将匕首插入膝裤,牙关已在咯咯打颤。我又接过她递来的灯笼。
“我是没法陪你过去了,尸体就在这楼下,少时有人寻来,我总得支应过去。”
“多承师母厚爱。”
“出门左拐有桥通湖山,无尽藏就在山东边,琅琊台下便是。”
我拱手作别。她几乎是将我推送到门口,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她又轻拍一下我肩头。她眼含笑意,温柔中亦有一种凄惋。
我拎着灯笼走出藏书楼,又听见她在冲我大声喊:“夜遇女尸绕着走!切莫正眼看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