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王屋山已被人掐死。我难以向她复述我亲眼所见的那情景。(在我那样的年岁,那样的事情确是令我难以启齿。)我支支吾吾地说个大概,不觉间自己已有些脸红了。
她轻声取笑我一句,又问我是否犯饥。我正欲摇头否认,就听见自己肚腹有咕噜噜的响声。她转身离开,又托着一个青白瓷盘回来。那瓷盘中有一碟糯米团,一块鹭鸶饼,还有一个熟柿子。这时我才蓦然记起,自从清早遭逢惨变,我便没再吃过食物。她又欲为我取茶,我便急忙摇头。我确实并不口渴。我在栖霞山喝过半瓢井水,又在城中饱饮一顿河水,还在那酒楼被灌下一碗药汤。
就在我埋头进食时,她又问起那个杀死王屋山的僧人。其实我并未看清他的相貌,只对那五短身材有些印象。
秦蒻兰微微摇头,她也未曾见过此人。她说王屋山的青楼本来就是个风月场,那里时有一些来路不明的狎客,更有一些显宦达人出入。
我望着壁龛中的那尊沉香木佛像,那是一尊螺发垂足的弥勒佛。那弥勒佛敛目低眉,嘴角微扬,妙相庄严而慈悲,一如父亲那两尊弥勒像。
“韩公也是敬弥勒佛么?”
“国主礼佛,臣僚谁敢不恭敬!而国主却只念《维摩经》!维摩是入世佛,在欲行禅,巧设方便。”
“韩公不也参禅么?”
“也算是在欲行禅了,只是修法不同。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这是六祖惠能原话。”我虽不谙禅理,却也能领会这说法。惠能虽不识字,却能为那女尼讲佛经。我一时记不起那女尼的名号。
“韩公曾对我说,六祖不传衣钵,是因门下弟子堪任大事,无需再凭这信物弘法。达摩初来时可远非这情势,佛祖的法衣就是法信。内传法印,外付法衣。”
“那……佛祖的衣钵哪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她莞尔一笑,她这话倒是很有些禅机了,而她旋即正色道,“韩公只信弥勒佛。”
“释迦灭寂,世间还会有佛么?”
“凡事都须有个安排。释迦指定下一尊佛是弥勒佛,他也曾嘱咐迦叶尊者说,大迦叶不应涅盘,须待弥勒现世。”她忽然双目发亮直盯着我,“适才你问佛祖衣钵哪去了,其实就在那灵山法会上,佛祖就将其传给了迦叶,嘱他待到弥勒菩萨应世时,再传给弥勒菩萨。”
我不解其意,一时接不上话。她依然直盯着我,那神情也颇为兴奋。
“达摩说他身后两百年衣止不传,屈指算来,到六祖约莫就是两百年了。六祖不传衣钵,或是要留给未来的弥勒佛……”
以我有限的学识,我实难接续这话题,而我已隐隐有一种预感。
国主所要的宝物。佛祖的衣钵。
我不能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要自己寻获那宝物。我不再轻信他人,我再也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心事。
“……家父留给我一卷图。”
“韩府夜宴图”。
我惊诧莫名,怔怔地望着她。
“我不是就在那画上么?你不是因此来了么?机缘也甚是巧妙!”
我已无力设防。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放亮了。倘若宫中那盏命灯过早熄灭,父亲就要命归黄泉了。(那命灯是一盏佛前灯,那佛像会是燃灯佛么?燃灯佛是前世佛,释迦佛是现世佛,而今释迦佛早已灭寂。我祈愿那是一尊古燃灯佛。记得父亲曾与人说禅,客问“何为古佛心”,父亲却以“山河大地”作答。)我虽已对那女道人起疑心,但我不得不听信她这命灯的说法。我务必在灯熄前找到国主所要的宝物。而此时此刻,我惟有求助于这位韩府昔日女管家。
我从行囊中取出那画卷。
画幅徐徐展开,她的神情便又有些感伤。她默默注视着图卷的首段,注视着那个美髯高帽的韩熙载。我屏声静息,等待她开口。
“人生如梦啊!命耶数耶?想当初韩公避乱南来,好友李榖在正阳渡送他过淮。酒酣临诀,都说那经营天下的壮志。韩公说江淮若用我为相,我当长驱以定中原;李榖说中国若用我为相,则取江南如探囊中物。”
我虽少不更事,却也听父亲讲过这故事的结局。唐保大十三年,周显德二年,周师南征,周世宗命李榖率兵取淮南,而李榖大军过淮也选在了正阳渡。这一役唐国一败涂地,最终割地称臣,江北十四州悉归中原。那时父亲也曾与申屠令坚驰援寿州节度使刘仁赡。
“听说周人驱骆驼为前锋,南人何曾见过那阵势!”我不知该如何跟她谈论这话题。
“韩公才高气逸,无所卑居,举朝未尝拜一人。宋齐丘焉能容得了他!”秦蒻兰轻轻展动这画卷,那语气中自有一种沉静。
我忽想到那宋齐丘求字的趣闻。宋齐丘每每以国老自居,此人书札不工,尝自撰碑文求韩熙载润色书写,韩熙载竟然以纸塞鼻,人问其故,他说是因“文臭而秽”。
“国家之事竟是糜烂至此!宋齐丘秉政误国,最终不得好死。韩公虽遭排挤,身后却有显名。”
“我要与你说的是宋党!”她忽然打断我的话,这使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幼稚。
“五鬼乱朝。这你有所耳闻么?”她像是在考问我,好在我对这些史实并不生疏。
那不可一世的“五鬼”皆为宋齐丘党羽。他们窃弄威福,恃势恣横。“五鬼”专政,朝堂一片乌烟瘴气。人说国朝覆军丧地自彦贞始,而刘彦贞原是为“五鬼”所抬举,国主遂以其为“一面长城”。寿州守,则淮南守。兴屯田,修兵备,江北诸州以寿州最为要地。周世宗派李榖攻寿州,元宗帝遣刘彦贞督师出拒。刘彦贞举止躁挠,贪功自任,终致兵溃身死,国家丧地千里。
“枢密使陈觉,枢密副使查文徽、魏岑,丞相冯延巳,中书舍人冯延鲁。他们就是这‘五鬼’,他们结成死党,他们都是……宋党。”
“可你也听说过孙党么?也听说过韩党么?”
“孙党是指大司空孙晟么?我倒没听说有孙党。孙宰相出使北周乞罢兵,周主要他招降寿州守将刘仁赡,他却反教刘将军坚守。孙宰相慷慨就义,可谓不辱使命。我也没听说有韩党。”
“小人得志坦荡荡,君子怀忧长戚戚。孙晟与韩公皆是北方齐人,他们看不惯宋党作派,遂被那些小人诬为结党。孙宰相出使北周,实是为冯延巳所排挤,冯延巳是借刀杀人。孙宰相义死,他们又盯上韩公。韩公自是磊落人,他不树朋党,只是有几个同志。”
“韩公门生众多,可说到谁是同志……”我期待她说出那些人,不料却打断了她的话头。
“着实说,这党争也并非没道理,韩公也曾说,人君独制天下而无反制,势必招致大灾祸。只是这党争不过是争宠,到头来却是这般光景,李姓家国成了‘五鬼’党国。他们是有个弥天盖地的大网络。”
“我自知不该多问,可你说韩公有同志……”
“志同气合者朝中也就二人,韩公,林将军;江湖上也有二人,史虚白,耿先生。”
犹如五雷轰顶,我这愚钝的脑瓜登时便嗡嗡作响。画卷已全部展开,我指点朱紫薇那三个侧面图,又将前边的画面卷起。
“听说耿先生与朱紫薇交好……”
“林将军有眼力,这画是该留给你。”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似是在喃喃自语。
她怔怔地望着那长卷的末后两段画面:她隔着屏风对我父亲低语;她的一只手指向端坐靠椅的朱紫薇;韩熙载在朱紫薇身后作留客状。
“他们并非结党,但确是有某种盟约。他们似在守护着某种……秘藏。他们视其为天职。事关机密,这秘藏也只能是密付,亦即是单传,史虚白死前传给韩公,韩公死前本该传给耿先生,因她比林将军年长,不想她就露了口风给朱紫薇,虽说是无意……女人嘛,终归只是个女先生……”
“既是如此,朱紫薇不也能直接找到那秘藏么?”
“护法……他们自称是护法,为保机事秘密,藏处止只护法本人知晓,也只在临终或遇难时告知下位,而下位护法自会另选藏处。譬如说,史虚白将其藏于匡庐,那也是他的隐身地。”
“那……韩公的藏处?”
“韩公辞世,秘藏传给了林将军,那藏处也只有林将军自知。”
“这便是国主所要的秘藏么?”
“这我不得而知,但定准是他所怕的。”
“若是家父身遭不测……”
“那就该有下一位护法了。秘藏不能绝传,他们当是留有后路……”
“后路?这后路在哪?”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正欲羞怯地垂下头,她便一只手轻托起我下颔。
我听见自己心口在狂跳,这不祥之感却又使我窒闷。莫非我就是这后路?果如此,父亲就是在劫难逃了。我不想做下一位护法,我只求父亲平安脱险。
“家父只留给我这画卷,这画卷使我来到了这里……”
那小猫突然跃上窗台,紧贴茜窗向外张望。望着它那微微显露的虎牙,我立时感到莫名的紧张。小猫焦躁不安地甩动尾梢,几根长须向前翘起,那粉红的耳朵也在警觉地转动。我随秦蒻兰的视线望着小猫。那小猫舔舐着嘴唇,又忽地纵起身子,两只前爪扒着窗纱,它的瞳孔在放大,鼻头也在急促地翕动,似已嗅到某种异样的气息。
“果然是有人跟来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神色也有些惶急了。
她轻步踱到窗边,站在小猫身后朝外望。
风摇树动,雨雾中一女子蹀躞而来。那女子青衣黑发,细腰碎步,像是一只雨夜出没的狐妖。
那狐妖般的身影幽幽飘过篱墙,一只手朝这藏书楼伸来。我骤然间头皮绷紧,又忽闻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声音未息,那狐妖已倒在了梧桐树下。
我顿感一阵心悸,秦蒻兰却不再惊慌,只是漠然地望着地上那狐妖样的身形。从这窗口望去,我看不清那女子的面目。
雨湿花阴,月筛帘影。我望着窗外池塘那片白莲,又望向篱墙外那更远处的湖面。风吹波动,那湖山宛如一片幻景。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秦蒻兰轻叹一声。
我也曾读过这词句,这本是已故丞相冯延巳的得意佳句。那个善写春愁闺怨的冯延巳,他本是元宗皇帝的词客,也是那“五鬼”中的一员。那“五鬼”无不是以容悦得用,冯延巳更是以词句邀宠,而元宗帝亦以词坛盟主自诩。冯延巳原句用的是“春水”,秦蒻兰将其改作了“秋水”。
“韩公辞世,这韩府就成一潭死水了,可是谁都不想搬离。你这一来,阖府就又活起来。活的活,死的死,先是王家少妇,再是李家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