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赌场资助革命党
赌场是个复杂场所,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涉足之地,各色人等无奇不有。赌客所带来的赌资也各有各的来路,达官富商输了钱只是稍稍有些心痛,拦路劫财的亡命之徒输光了赌本可就惹是生非了。赌场要维护秩序,仅靠官方保护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仅靠打手们武力压场也有许多麻烦,对付地痞无赖的最好方式是利用帮会势力对他们软硬兼施。
杜月生正是善于在无赖中摆平纠纷的人物,一旦遇到有人在赌场内闹事,他三言两语一讲,有时要比那些只会动武的角色更管用。这样一来,赌场老板还真把杜月生当成一个好帮手了,每逢出现什么难题就找他商量。
杜月生到赌场转悠只是偶尔去消遣,其实他最近忙得很。这倒不是因为抢烟土的事。黄公馆外出抢烟土一贯是看准合适的机会才下手,并不是频繁出动,再说黄金荣已经让顾掌生暂时牵头,杜月生现在还只是进行帮衬。黄金荣最近让杜月生帮助处理的事情,是与当时的政治局势有关。
1910年是辛亥革命的前夜,革命党人的反清斗争在暗中积极进行,其中有许多人经常到上海法租界来,或者躲避追捕,或者筹划钱款,或者联络同志会商大计。法国租界当局的态度是两边不得罪,一边继续敷衍当权的清政府,特别是继续讨好袁世凯;另一方面也尽量拒绝满清政府不利于革命党人的要求,只要革命党人不在法租界内藏军火,就对他们提供保护。
平心而论,黄金荣虽然倚仗洋人势力发家,所作所为称得上是劣迹斑斑,但盼望革命成功的心情还是有的。从公事上论,法国上司对革命党人很宽容;从私情上讲,与革命党人有交情也是给自己留后路。所以,黄金荣虽然避免与革命党人公开来往,但是,一旦革命党方面的朋友遇到什么困难,他会在暗中尽心尽力相助,也算间接对革命有所贡献。杜月生是黄金荣的心腹爱将,又特别喜欢交朋友,黄金荣经常派杜月生接待革命党人。
杜月生此时接触到的革命党朋友,多数都是一些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姓名的人物,但他们满怀激情,一有机会就给杜月生讲革命的道理,既令他感到新鲜,又让他感到兴奋。杜月生不理解什么深刻的理论,只是在说书馆听旧书的时候特别崇拜英雄好汉,认为革命党人就是值得敬佩的侠义豪杰。
有些落难的革命党人孤身逃到法租界,一时间缺衣少食,如果所需钱物不多,杜月生也不便向黄老板去要,就用自己的钱去接济他们。这类雪中送炭的小事被人传扬到湖北,一些革命党人竟然传说,在上海有困难就找黄公馆中的杜月生。
转眼间时光又到了1911年的春天。一天晚上,有一个叫“汉声”的革命党团体找到杜月生,说是有五六个同志困在上海,急需一笔费用。这几个人逃过清政府的追捕来到法租界,行李衣物都丢失了,住了几天旅店,急于乘船返回武汉,不仅没有路费,连旅店的房钱都付不出了。他们是听说杜月生资助革命党人的名声,才悄悄到黄公馆找他,并没惊动黄金荣。
杜月生听说自己已经名声在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立刻拿出身边的零用钱交给来人,并且做出许诺,明天之内就为他们解决问题。这一夜,杜月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考着能从哪里弄到这笔钱。
赌场那30块钱的俸禄,全支出来也不够用。找黄老板去要也不妥,因为这些人是奔自己来的,事先没与黄老板联系。现在手里掌握的只有桂生姐的私房钱,想到这里杜月生突然心里一惊:“不得了,我怎么会想到这笔钱?这是万万不能动的!”
桂生姐平时生活毫不奢侈,衣着打扮都很朴素,但她瞒着黄老板积累了一大笔私房钱,交给杜月生到外面放贷吃利息。杜月生受人之托,对得起这份信任,无论多么为难也不对这笔钱动用一分一厘。
看来只好找人借钱了。找谁呢?找公兴记赌场老板?他拿出一笔钱来毫不吃力,可那是个比较吝啬的人,又有些势力眼……有了!就从这只公鸡身上拔下一根毛。
第二天晚上,杜月生又来到公兴记赌场,像模像样地履行抱台脚的职责。今晚赌客特别多,其中还有几个大阔佬,赌场老板见到这些前来送钱的“财神”,喜得眉开眼笑,应接不暇,对进门的杜月生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就在赌台上气氛正热烈的时候,有几个大汉也随着人流进入赌场,他们分别站在各个赌台旁边,只观看,不下注。
起初,谁也没注意到这几个大汉有什么特别,可过了一会儿,这几个人突然从怀中拿出香烟罐,每人手上有一只,举到肩膀上方,表情严肃,眼光威严,一言不发。香烟罐就是一个小圆筒,里面大约能装三四十支普通纸烟。保镖们发觉情况有异,就扯了扯老板的衣袖。老板向场内一望,也看出这几个人是一伙的,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有心上前制止,可是,赌场里从来没有定下不允许赌客举香烟罐的规矩,想开口问又不敢。
老板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一眼看到赌台边的杜月生,连忙用手捅了捅他,让他向场内看。杜月生回头一望,神色一变,拉着老板走进赌场边上的写字间。
“这些都是什么道上的朋友?”一进内室,老板急巴巴地问道。
“这些人面生得很,不像是当地人。不过,你听没听说过朝廷官府的警告,让达官贵人们防备爆炸行刺?”
老板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脸色顿时发白:“听说过,那些刺客在香烟罐里藏着炸弹,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革命乱党。难道他们是……”
“很有可能。不过,现在先要弄清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月生,你是能够应对场面的人,你去跟他们讲讲斤头吧。”
“好。我去会会他们。”
杜月生回到大厅内,只见赌客们也都有些紧张,大家都发现情况好像不大对头。杜月生冲那几个人拱手一笑:“这几位朋友,请到这边来,有些事要商量。”几名大汉随着杜月生走到另一间屋里,大厅内重新恢复正常。
过了好大一会儿,杜月生才回到写字间。只见老板躲在屋里,吓得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他们确实是革命党人。”
“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被朝廷追得很急,躲在租界内,想要离开上海又没有路费,一开口就要1000块钱,我说了几句好话,他们说不能少于800,否则就要破坏赌场。”
“原来是这样。”老板一听说只要800块钱,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在地上,马上叫人取给他们,买个平安。他还直夸杜月生有胆量,见什么人都能说上话。
其实,今晚这场戏本来就是杜月生一手导演的。
今天早晨的时候,他一起床就去找那几个“汉声”的同志,让他们配合演一场戏。革命党人都是讲理想、讲原则的,不愿意做这种敲诈勒索的事情。杜月生就一再对他们说,赌场内的钱本来都是不义之财,拿来用于革命大业有何不可?再说事情紧急,他一时也确实难以弄到这笔钱。几个人一想,现在军情紧急,处境险恶,也只好同意了。
“汉声”的同志有了这笔经费,迅速撤离赌场。第二天清晨,杜月生又去帮助他们买好船票,一直护送他们登船离开上海。
正当上海滩的花花世界日益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武昌首义打响了取消封建帝制的第一枪。辛亥革命爆发之后,上海民军臂缠白布,身穿戎装,手持枪械,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从小东门入城,并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号召男人剪去辫子。有识之士,不待劝告和动员,纷纷上街去剃头店剪辫理发,一时风行。这可为杜月生去掉了多年来的一块心病。
杜月生在租界内经常看到洋人,见外国男人身着制服或者西装革履的样子,比头上拖着辫子的中国男人好看得多。再说,从国外回来的人,以及出入租界的华商买办,也有不少冒险剪掉辫子的。杜月生为避免麻烦,一直没敢这样做,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
还有一样让杜月生开心的事情,就是上海滩的上层华人也渐渐拥有私人汽车。黄公馆自然不会落后,杜月生偶尔陪着黄金荣乘车外出,在人们羡慕的眼光中显得特有气派。当然,享受越多,对金钱的需要也就越大。
到了1912年,英租界的沈杏山与法租界的黄金荣抢夺烟土生意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沈杏山一心一意搞烟土生意,不像黄金荣那样涉足多种经营,所以,英租界的“大八股党”越来越专业化,沈老板腰缠万贯,肥得嘴角流油。
有一次,一个云南客商从十六铺水路带进一只皮箱,内藏八大包云土,黄金荣探到这宗消息,马上通报桂生姐,桂生姐立即让顾掌生带领杜月生等五六个弟兄去抢,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原来,沈杏山的人早知道了这个消息,抢先一步把货抢走了。
桂生姐头一回遇到这种窝囊事,气得在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苦苦思考对策。
插奸细收买谢葆生
“有饭大家吃,有财大家发,都在上海滩捞钱,沈杏山那帮人想独吞,我们也不能老老实实做呆瓜。”杜月生在旁边说道。
“月生,莫非你已经想出了办法?”桂生姐停住脚步问道。
“最好是在他们内部安插一个内应,提前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就能胜他们一筹。”
“安插内应?这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找到的。”
“已经有一个现成的人选。你还记得那个叫谢葆生的人吗?”
“怎会不记得。去年我们抓了‘大八股党’的小喽啰,就是他到茶楼里与我们讲斤头,最后两家讲和了。”桂生姐的记性不错。
杜月生说:“就是这家伙。我看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赤佬。”
“你怎么看出的?”
“那次事情完结,临分别时,我以朋友的身份送给他5块光洋。我原想,他是干抢土这一行的,应该见过些世面,不会看重这点铜钿。可是,他却乐得合不上嘴,为这几块钱道谢好几遍。如果给他一根足色的条子,岂不是让他干啥就干啥!”
“好!看来姓沈的只顾自己发财,对待手下人不大方。你去试一试。”桂生姐当即拍板。
没过多久,上海江湾跑马场的秋季跑马大赛又拉开帷幕,于是,从租界到跑马场的各条道路上,人们往来如鱼贯、似蚁阵。江湾跑马场是日籍华人叶贻铨主持建设的,1911年刚刚落成,占地1200亩,在今天的江湾武东路一带。
星期三这天,人们买票进入场内,一些人是纯属观看,另一人就参加名目繁多的赌博,有“独赢”“位置”“连位”“摇彩”等。比赛时,骑师穿着红、黄、绿、紫等各色号衣,与马的号码相对应。赛场上群马疾驰,看台上喝彩声此起彼伏,热闹异常。
下午,又有两辆黄包车停在跑马场门口,车上下来两个壮实的男子,正是顾嘉棠和谢葆生。经过去年“阿龙”事件后,这两人不但没有结仇,反而相识成了好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顾嘉棠听说谢葆生从来也没看过跑马比赛,就请他来开一开眼界。
两人一到门口,里面就有一位侍者迎了出来,看样子他已经见过顾嘉棠:“这位是顾先生请来的朋友吧?杜先生已经在四号看台等候两位了。”侍者弯腰伸臂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两人不用买票就走了进去,侍者还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顾嘉棠与谢葆生跟着侍者,在人山人海的场内绕了一阵,终于看见了四号看台上的杜月生。杜月生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对谢葆生一拱手:“谢爷叔,好久不见了,大大发财了吧?”谢葆生在青帮内是“通”字辈,比杜月生高一辈,年纪也比杜月生大一些,所以杜月生这样称呼他。
“哪里哪里,托月生老弟的福,还算混得下去。别叫什么爷叔了,还是兄弟相称方便些。”谢葆生连忙作揖还礼。
“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也不客气了,请谢大哥上座。”
“今天又让杜老弟破费买票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点小意思,不值一提。我与顾阿哥也很久没有聚一聚了,今天特意出来,兄弟三人散散心,好好玩玩。”
三个人并排而坐。
跑马道是一片青葱翠绿的草地,散发着迷人的草香。巨大的梯形看台上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济济。下午共赛四场,每场马赛间隔1小时。现在是下午3点,后面还有两场。三个人决定先看一场,熟悉一下情况,等最后一场再下注买彩票。
马赛开始了,十名骑手各催赛马,绕场飞奔,看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选中的马号高呼,声音混杂在一起,谁也听不清谁,那种激动、刺激近乎疯狂。公布结果时,场中央的旗杆上升起一块布告牌,上边公布马的名次:6号第一,8号第二,5号第三……全场轰动,有人兴高采烈,有人目瞪口呆,不住地叹气。
下一场又在准备了,彩票推销员到各排座位前推销彩票,可以单猜哪匹马第一或者第二,也可以猜哪几匹马是前三名,玩法多种多样,难度越大奖金越高,如果能把十匹马的名次全都猜准,能发一笔大财。
“谢大哥,买几张彩票吧?”杜月生用手碰碰身边的谢葆生。
“对这个我不太在行,还是你们来吧。”谢葆生担心自己押空了。
“我押5块钱,就赌刚才跑第二名的8号马这次跑第一。”顾嘉棠不想玩太复杂的。这种单猜第一的玩法,每个骑手的“赔付率”都不同。由于8号骑手和赛马历史成绩较好,即便猜中了,赢的利钱也不多。
杜月生说:“我也来这种最简单的,每匹马都押5块钱,总有一匹马能得第一。”
“单猜第一,最高赔付率是10倍,就算最差的那匹马得了第一,才刚好回来本钱,这样买不划算吧?”顾嘉棠感到很奇怪。
“我只想替谢大哥讨个彩头。”杜月生买了10张彩票,自己选中一个号留下,把其余的9张都塞在谢葆生手中:“这些都归你,比一比咱俩的运气,看看谁能中彩。”
谢葆生谦让一番,还是收下了。比赛又开始了,买不买彩票感觉就是不一样,谢葆生与顾嘉棠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这一场是大家都没注意的7号马得了第一,奖金6倍,这张彩票是在谢葆生手中。
三个人走出赛马场,谢葆生一下子得了30元钱,乐得心花怒放,但高兴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次让月生老弟亏了50块钱,真是过意不去。”
“交个朋友嘛,只要开心,再多花些算得了什么?这也是谢大哥要交好运。”
“真是受之有愧啊。像月生这样慷慨待人的朋友真难得,要是以后你有什么差遣,我一定效力。”谢葆生不由得又想起沈杏山给钱较少这件事情。
“谢大哥,不瞒你说,不仅我敬重你,就连黄公馆我林师母也常提起你,说你人才难得。上一次你给黄老板帮了大忙,她说要找个机会酬谢你,以后有些事还想找你帮忙。走,咱们找个馆子喝几杯去。”
顾嘉棠早已知道杜月生要与谢葆生谈一些事情,就说自己没中彩,有点扫兴,先回去了。杜、谢到了小酒馆中,两人谈话投机。临别时,杜月生又拿出一个纸包送给谢葆生。谢葆生回去打开一看,全是钞票,数目令他吃惊,比他上次给沈杏山抢烟土回来后得到的奖赏还要多得多。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天上挂着上弦月,黄浦江一片朦胧,像一条灰色的缎带子,从吴淞口曲曲弯弯地绕过来。西岸,万家灯火在薄雾中闪烁着;东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罩着一层淡灰色的青烟。
“呜——”一声汽笛响过,一艘长江客轮威风凛凛地驶过外白渡桥边,冲破光滑的水面、船头朝向东岸,徐徐靠上浦东张家浜码头。客轮稳稳停泊在东码头,旅客纷纷下船上岸,英租界的水警与缉私队拦在出口处,逐个进行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