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明家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背风向阳,通视良好,开窗日月进,闭门一家亲,辛苦忙碌的农事,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全家老少其乐融融,尽享天伦。郑长庄所处山沟的沟底,有一条从山上岩石缝里钻出来的小溪,小溪的上游宽不盈尺,溪水在石块上跳跃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热情的少女在唱歌;小溪流到郑启明家的山坡下边的时候,已经有两三尺宽,溪水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声音比上游小了很多,如同成熟稳重的中年妇女,缓步轻移,悄声叙说着家常;小河流到山沟沟口的时候,已经宽达丈余,无声无息,安稳恬静,好比走路走累的老妪在小憩,只有当水面上有落叶飘浮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她是在缓慢流动,依依不舍地穿过公路涵洞,离开郑长庄,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郑长庄的人没有见过大世面,把小溪称作河,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清水河。
郑长庄山高坡陡,手机信号不好,电视图像不清,但是外界的各种信息依然能够通过各种渠道传送给这里的每一个人。
秦月芳在去往村里的岔路口下了长途公共汽车。
进入郑长庄沟口看到的第一户人家就住在清水河岸边,距离公路只有十几米远,这户人家的二闺女小翠是秦月芳当年的闺中密友。秦月芳在生产大队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小翠是村里的共青团员,秦月芳和郑启明结婚不久,她也远嫁他乡。
小翠的爹郑全兴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年老体弱,已经不能下田干活。因为住在靠公路旁边,来往的车多人多,他便在自家东屋的墙上开个窗口,卖起了小百货。后来县邮电局又让他代售部分报纸杂志,小翠家就成了郑长庄经济文化中心和信息传播中心。这里人多嘴杂,既是大道消息的批发部,也是小道消息的中转站。
在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小翠的几个弟弟妹妹争先恐后地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来到乱哄哄的世界上凑热闹。小翠的家在郑长庄也算是个大户人家,现在她的兄弟姐妹大多都单独成家立户,只有一个老疙瘩弟弟与她的爹娘一起生活。小翠的娘年纪不算太大,只有七十多岁,但已经老得风雨飘摇,身体弯曲,如同是煮熟的基围虾,面孔多皱,好像是少女的百褶裙,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三级风就能刮走。小翠她爹是有钱难买老来瘦,身上皮松肉少筋骨硬,就像是一根风干了的老丝瓜。但是他人老眼不花,一照面就认出了秦月芳。
小翠家当年劳动力少,吃闲饭的人多,生活贫困,度日艰难,一家人数米而炊,称薪而燃,狠不能单靠呼吸新鲜空气过日子。秦月芳家里那时的生活条件相对稍好一些,经常接济小翠家里。
小翠的娘用衣袖擦了擦迎风流泪的双眼,扳着秦月芳的肩膀端详了好一会,才把眼前的女人与秦月芳这个名字对接在一起,想到当年秦月芳与女儿的关系,老太太饱经风霜的老脸乐成了一朵干枯的菊花,又是搬板凳,又是倒开水,热情得好像是自家的小翠回到了娘家。
秦月芳从提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派递给小翠的娘说:“婶子,我知道您牙口不好,给您带了一些咬得动的点心。”
小翠的娘接过点心,拉着秦月芳的胳膊,翕动着缺牙漏风的嘴说:“你总有四五年没有回老家来了,婶子挺想你的,今个晌午就在我家吃饭,我还给你烙你和小翠都爱吃的玉米掺白面煎饼。”
秦月芳急着回家,谢绝了小翠她娘的好意,拎起两个提包就要上山。小翠的爹在一旁对秦月芳说:“你先别急着走,启明他爹知道你今天回来,让我见到你时告诉他,他让人下山来接你。”
秦月芳笑着说:“我走山路的武功还没有废,走路上山一不磨轮胎,二不费汽油,还能锻炼身体,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可以走到家了。”
小翠的爹急忙拦住她说:“那不行,这是我和启明他爹说好的事,他要是不说让人下山接你,我就直接送你上山了。”
小翠她爹说完,走到院子外边,放开嗓门朝山里连喊了几声:“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
在去往山里方向一百多米的一棵老榆树下,住着一户人家,从这户人家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对着山里也高喊了几声:“月芳回来了——”
在山沟往里拐弯的地方,有几个人正在田里干活,其中一个小伙子放下手里的家什,也放开喉咙朝山里喊:“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
过了不到两分钟,通过刚才几个人的口传回一句话来:
“知道了!”
“知道了!”
——
月芳很熟悉家乡这种延续了多年的通讯方式,尽管前几年村里已有人家安装了电话,近几年不少青年人也装备了手机,可以在山外办事时使用,但村里人暂时还没有丢弃这种传统的传话方式。有些人家有了事,不管是大事小事,只要你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几声,就有人当你的传声筒,像“小峰,你娘让你回家吃饭!”“秀荣,去沟口接你姐回家!”一个呼唤内容很快就会通过多个人的口,响遍郑长庄整条山沟。
这种通讯方式经济实惠,既可以节省经费开支,也能够加深村民感情,不足的地方是有时候传送的内容“失真”。有一次,住在山脚下的郑方隆家的牛临产,郑方隆去山外赶集没有回来,他老伴呼喊分家后住在山上的儿子:“清泉快回来,咱家的牛快生了。”
离她家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帮她朝山上喊:“清泉快回来,你娘家的牛快生了!”
再住上边的一户人家的一个男孩子接着朝山上喊:“清泉快回来,你娘快生了!”
郑全兴喊完话刚过了十几分钟,就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地喘着粗气,在布满石头蛋子的道路上,蹦蹦跳跳地冲下山来。
开拖拉机的“老师傅”,是郑启明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侄子春娃。
他说爷爷奶奶在家都等急了,早就催他下山。
秦月芳告别小翠的爹娘,坐在春娃驾驶的拖拉机上,沿着清水河溯源而上,虽然被颠得浑身肌肉乱颤,心里却觉得热乎乎的。
家乡的大山向她张开了欢迎的怀抱。
部队里的人都知道“连队紧,机关松,吊儿郎当汽车兵。”这句话。汽车兵由于工作性质的不同,工作、生活没有规律,容易作风散漫,在管理上有一些难度。郑启明主要负责综合部机关有关运输车辆方面的协调工作,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机关车队的人员管理上。
秦月芳非常支持丈夫的工作,郑启明除了吃饭睡觉在家里,其他时间大多都在车队泡着,她对丈夫的做法毫无怨言。郑启明逢年过节喜欢把车队的干部以及一些战士带到家里“撮”一顿,小伙子们战斗力很强,秦月芳准备半天的饭菜,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就从餐桌上转移到他们的肚子里边去了。蹭饭的人走了之后,秦月芳差不多又要用半天时间刷锅洗碗、打扫战场,所以,她经常说,过节往往比平时还累。秦月芳嘴上说累,心里却很乐意车队的干部战士到家里来,因为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与他们聊天拉家常,小伙子们也觉得农民出身的大嫂说话风趣,喜欢与她说说心里话,所以相处得都很融洽。
郑启明心里明白,秦月芳虽然忙的是家务活,实际上是在帮助自己做思想工作,他多年来所担心的,正是年轻人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成为事故的隐患。
郑启明心里也清楚,现在的战士文化水平高,见多识广,思想开放,不像自己当战士时那样单纯,那样老实听话、唯命是从。现在的战士也不像过去的战士那样怕当官的,排长连长扳着面孔一批评,就吓得立正站好,洗耳恭听。在有些问题上,现在的战士还总想与你辩个一二三四,分出青红皂白,有时候讲大道理你还真是讲不过他们,搞不好他们还会给你来个“子教三娘”。还有一点,就是你找他们正儿八经地谈话交心,他们特别会唱高调,拐着弯给你兜圈子,不愿意往主题上讲,你与他们玩耍嬉戏、无事闲聊时,他们倒是愿意向你暴露真实思想。郑启明心里更清楚,要管好现在的年轻人,不仅要严格纪律,还要倾注感情,言传身教,以理服人。
郑启明在食堂吃过早饭,来到汽车队队长许长利的宿舍。
汽车队共有三个分队,一分队是公用卧车,二分队是专用卧车,三分队是大轿子班车。三个分队的司机虽然工作一样,都是开汽车,但他们在平时的待遇和以后的出路上是不同的。一分队的司机是用着你的时候就有人找你,用不着你的时候则少有人管你,他们今天为这个参谋出公车,明天跟那个局长跑长途,认识的人多,关系较广,入党、转士官、复员、转业这些关口,除了组织的安排,自己倒是也可以找找熟人、跑跑门路,一般都能有个较好的归宿。二分队的司机是“宰相家的仆人七品官”,平时说话办事都比较牛气,有些事情不用自己多讲,到了一定的时候,首长或秘书就把后路给你安排好了。三分队的司机每天都是几点一线,跑相同的路途,当几年义务兵之后,除了个别的转成士官,大部分都要复员回家,或者在京城找个临时工作,在一、二分队的同行面前,他们常常自叹弗如。机关里有人说,汽车队的司机开起车来“三分队软,一分队硬,二分队上路不要命”,不同的环境和地位,决定不同的行为方式。
因为是双休日,出车的人不多,车队显得比较清静。
许长利正在屋里睡觉,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后,他打开门,又坐回床上,打了个哈欠对刚进屋的郑启明说:“郑秘书以后双休日晚一点来车队检查工作,让弟兄们好好睡个懒觉。”
“都八点半了,你还嫌我来的早啊!”
“最近我总是休息不好,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犯迷糊。”
“你是不是去西半球出差刚回来,时差没有倒过来?昨天晚上几点钟睡的觉,是不是玩扑克玩得太晚了,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晚,才十一点。”
“昨晚十一点,到现在是九个半小时,时间是短了一些,我有个战友的孩子,疲劳驾驶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一天要睡二十四个小时呢!”
“我睡的时间不算短,但睡着觉的时候并没有闲着,睡得很累。你说说这个张曼玉,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闯到我的梦中来,还非要让我用车拉着她爬香山、逛长城,还说她就喜欢当兵的,而且是特别喜欢开军车的兵。
郑启明把许长利的衣服从椅子上抓起来,甩到他床上说:“快把衣服穿上,别自作多情了,你们这些稀拉兵,有时候在大街上随便闯红灯、拉警报,不注意安全礼让,在人们的心目中形象并不怎么好。”
“不管怎么说,你把我的好梦搅了,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我不是把你的好梦搅了,是及时地挽救了你,再晚叫醒你二十分钟,说不定你就犯了重婚罪!”
车队指导员杨达志在家里吃过早饭也刚刚来到车队,听到郑启明说话的声音,走进许长利的宿舍说:“我在院子里就听见许队长给郑秘书耍贫嘴。”
许长利边穿衣服边说:“指导员天天和老婆在一起,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不是与郑秘书耍贫嘴,是说他不该搅了我的好梦。”
“你要是羡慕别人,让老婆把家里的工作辞掉,来北京先找个事干,等你提了副营职,家属随军有了北京户口,再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工作,到那时你们不就也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杨达志说。
许长利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我和我老婆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老岳父不干,他是个生意人,每一粒脑细胞都是一颗算盘珠子,特别会算计,他怕他的独生女儿跟我出来了不管他,总想让我转业回家伺候他一辈子。”
郑启明用手扇了扇飘到眼前的烟雾对许长利说:“你怎么一起床就抽烟?首都钢厂搬到唐山以后,北京的主要污染源就是你们这些烟民的嘴巴了。你和达志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最近觉得一分队常阳的情绪好像不太正常,昨天他在院里超速行驶,还与值勤的战士拌了几句嘴。”
“郑秘书说的很对。”杨达志说,“我昨天晚上与常阳聊了聊,这个同志近来思想是有些波动。他有个初中时的女同学,在他参军不久也来北京打工,两年前常阳转成一级士官后,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个女孩子最近傍上了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包工头,她想与常阳吹灯拔蜡、分道扬镳。”
许长利摁灭烟屁股,三两下把被子叠好,一屁股坐在床上,生气地说:“吹就吹呗,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女孩子到我们队里来过几次,我们队里的俏皮鬼背地里都叫她‘卡门’。”
“卡门什么意思?”郑启明奇怪地问许长利。
“‘卡门’就是稍微窄一点的门她一过就卡住了,形容人长得胖。她胖一点也没关系,常阳全当是找了一个杨贵妃,关键是这姑娘长得——长得——这么说吧,把她与强奸犯在一个屋里关三天,都不用担心被性骚扰。”
郑启明听了许长利的话,笑了。
杨达志指着许长利说:“你这个老许,这姑娘还没有与常阳完全断绝关系,你就这样糟蹋人家。”
“也可能是‘等人易久,嫌人易丑’的缘故,我原来觉得这个姑娘胖乎乎的还挺可爱,后来一听说她傍了个大款老头,心里边就觉得很恶心。其实男人对女人就是这样,你喜欢她时她是西施,你讨厌她时她是狗屎。”
郑启明说:“我们的战士,特别是转成士官的战士,看到家乡的有些年轻人来北京找工作、求发展,自己也就不打算走了。他们当中,老家有女朋友的,想把女朋友动员到北京来找点事干,没有女朋友的,就想在北京打工的女孩子当中谈一个,这是新形势下的新问题。”
“士官想在北京找女朋友不容易。”杨达志说,“在北京站住脚的女孩子,有些对男朋友的条件要求非常高,特别是那些当了领班、提成业务经理或者是手里有了一些钱的女孩子,要求男方长得帅,有房、有车,最好还能有北京户口。”
许长利在一旁说:“长得帅,又有车的,那是象棋;有团长、师长职务的,那是军棋;能够越级前进的,那是跳棋;黑白两边都能走的,那是围棋。现实生活中的人生之路,并不像棋道那样都能够走得通。”
郑启明问许长利:“你天天哪来那么多俏皮话?”
“有些是在网上看的,有些是他自己创造的。”
杨达志替许长利回答。
“我讲的是实话。”许长利辩解说,“部队的士官,包括我们这些基层的干部,在北京不过是路边一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你现在非让狗尾巴草上开出牡丹花来,那可能吗!车子、房子是靠两个人以后的奋斗赚来的,不是天上掉不来的。有些女孩子心目中的另一半是骑白马的王子,我们的士官在她们的眼睛里不过是牵黄牛的农夫。大城市二十七八岁没有结婚的女孩子都被称为‘剩女’,我们车队有的二级、三级士官,三十大几了还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高不成低不就,都在那里悬着。女孩子现在‘剩’,将来不一定‘剩’,她们之中的有的人,即使是一堆大便,最终也有遇见屎壳朗的那一天。而我们的士官,将来回老家的,有户口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留北京的,可以找个临时工作,但是没有户口,即使将来经过打拼由‘草’变为‘花’,也不一定能遇见一堆合适的‘牛粪’。终生未娶的老大爷不少,终生未嫁的老大娘你见过几个?现在倡导低碳生活,我们的有些战士已经是‘低叹’生活了——低头叹气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