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明又忍不住笑了,对许长利说:“你的话越讲越有意思,与我们家秦月芳有一拼,你们两个人说话,一个不靠谱,一个不着调。说点正经的吧,我们应该关心战士们的个人生活问题,不能改变现实状况,可以立足现有条件,积极为他们出主意、想办法,这件事解决不好,就会影响他们的思想情绪和行车安全。”
许长利听了郑启明的话,点了点头说:“郑秘书,您不巴结领导,不跑官要官,把一颗心都操在了战士们身上,五十多岁了还只是个秘书,像您这样的机关干部太少了。我们心里都清楚,凭德行和能力,您早该当领导了,您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将军。我们会像您一样,把战士们的事放在心上,尽可能多给他们一些帮助。”
郑启明红了脸说:“奉承的话最好讲给有些领导听,你吹捧我一个快要退休的行政秘书有什么用!”
许长利说:“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领导面前讲好听话,也不想捞什么好处,大不了过几年还回家乡伺候老母亲去。”
“你母亲不是早就去世了吗?”郑启明奇怪地问他。
许长利看了看旁边的杨达志,诡秘地说:“人们不是都把大地比作母亲吗,我回老家把地种好,就是伺候老母亲了。”
杨达志说:“你小子净说空话,我就不信你还有回家种地的思想准备!”
许长利脖子一挺说:“怎么没有?本来吗,我们这些人如果不出来当兵,说不定现在还在庄稼地里看玉米叶子耍大刀,把土坷垃当球踢呢!”
“这说明许队长还没有忘本,不像有些人,一向奉行‘有奶便是娘’,但是,天天喝牛奶,也没见他到养殖场去尽过孝心。”杨达志开玩笑说。
郑启明笑说:“你们俩的话越说越不着边了,长利快洗洗脸吃点东西,我和达志一会到分队看看。现在是老兵复转离队、新兵集训未完的非常时期,人员紧,任务重,要防止安全工作出问题,如果这方面出了问题,尽管你们只是负领导责任,受到的惩处也比‘罚酒三杯’厉害得多。”
“我双休日一向是早饭午饭一块吃,等一会我洗了脸咱们一块去分队。”许长利说。
“经常不吃早饭可不好,你先洗脸吧,等一会我从分队回来,咱们一起到我家去找点吃的。”
“嫂子不在家,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
“你嫂子不在家,还有‘康师傅’随时准备为你服务。”
许长利连连摆手:“我们这些没带家室的人,双休日都是不生火,不做饭,一天三顿方便面,现在听见‘康师傅’三个字就反胃。”
“我是与你开玩笑。”郑启明说,“你今天要还是两顿饭一块吃,咱们中午到机关服务楼开一桌,我请客,你们几个队领导都去!”
“崔副队长今天在调度室值班,去不了,我和老杨,再拉上陈副指导员一起去。”许长利高兴地说。
“崔副队长去不了,你们打包给他带些吃的回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十二点我在餐厅等你们。”
郑启明说完,与杨达志去了一分队。
一个人出外不管走多远,家都是他最终的目的地,既便是客死他乡,也会魂归故里。秦月芳对郑长庄比一般人有着更深的感情,她和铁姑娘队的姐妹们在这里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流下过汗水,和共青团支部的年轻人在这里的每一个山坡上都付出过劳动。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她觉得一山一水都是那样可爱,一草一木都是那样亲切,更让她感到惬意和欣慰的是,在这里可以与亲人同享天伦之乐,与乡邻共叙相思之情。
秦月芳随军前是生产大队的干部,她说话尖刻但不失幽默,对人热情但嫉恶如仇,深得群众拥护,并且拥有很好的人缘,她从北京回来以后,家里就没有断过找她说话聊天的人。
郑启明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全部“学历”就是解放初期在村里参加过两天半的扫盲班,当时的文化教员教他先学认识“一”字:“横着的一道念一,竖着一道也念一。”他不解地问教员,既然都是一,为什么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文化教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那次的学习经历很短,但学习后遗症追随他的时间却很长,一直到现在,老人家看见带字的纸就头晕。
郑启明的母亲也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纯度是百分之百,躺着的“一”,她只知道那是个横道;站着的“1”,她只知道那是个竖道。
“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害的!”
“万恶的旧社会”是夫妻俩嘴里经常提到的共同敌人。
据说郑启明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郑启明的父亲对她穷追不舍。
终于等到一次表明心迹的机会。“嫁给我吧!”他对她说,“咱俩一块过日子,收成好时,你吃干的,我喝稀的;收成不好时,拉棍要饭我背着你。”
就凭这番话,小伙子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郑启明的父亲母亲相亲相爱地生活了大半辈子,生儿育女,清贫度日,过着山中不记年、野花自开落的日子。
秦月芳回到老家,郑启明的母亲最高兴。
秦月芳的爹娘死得早,她把秦月芳当成了自己的闺女,秦月芳嫁给郑启明之后,也把婆母当成了自己的亲娘,俗话说,娘夸闺女不是夸,婆夸媳妇一朵花。秦月芳这好那好,别人看到了一些表面现象,更多的事情是从郑启明的母亲嘴里讲出来的,她那引以为豪的话,让村里的老太太们有的羡慕、有的嫉妒。
郑启明的父亲看到儿媳妇回来,更多的高兴是藏在心里头,脸上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出来的沟壑里,条条都盛满了笑容。他每天早早起床,把院落打扫干净,把小板凳擦拭干净,把暖水瓶灌满开水,等着有人来看秦月芳。
山东的春天去南方旅游刚刚回来,它让人们嗅到了久违的气息。
今天下良湾镇逢集,院子前边的山路上,拖拉机、自行车、或慢或快赶路的行人,说不上车水马龙,也算是络绎不绝。郑启明的大侄子春娃知道,今天家里来人可能会更多一些,为了衬托欢乐气氛,他在爷爷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打开了录音机。但是,“妹妹坐船头”的曲调经过烟熏火燎,掺杂鸡鸣狗叫,早已是韵味全无、不堪入耳了。春娃也知道,山里的老百姓不会计较录音机的播放效果好坏,他们图的是热闹,爱的是喜庆。
今天先到家里来的是郑铁柱。
秦月芳面对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依然有一种敬畏之感,自己在生产大队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他是生产大队的治保主任,一个耿直豪爽的农村基层干部。
郑铁柱如今已是老态龙钟,脚步蹒姗。
“前年得了脑血拴,在医院输水输了半个多月,身体都快成注水肉了。”他对秦月芳说,“好在后遗症还不是太严重,凑凑合合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没有给儿女太多的拖累。”
面对老人,秦月芳心里又有一些凄凉,他过去是精神抖擞,现在是手脚抖擞,过去总是照顾别人,现在要被别人照顾,真是世事沧桑、岁月无情啊!
郑启明的父亲陪着郑铁柱在院子里坐下来,劣质烟卷为声音已经失真的《纤夫的爱》又增添了新的烟火效果。
郑铁柱对秦月芳说,现在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过去想办的事情办成了,没想到的事情也实现了,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现象让人看了心里不痛快。他还说,现在的村干部不像过去那样一心为群众办事了,过多地考虑自己和亲朋好友的利益,郑长庄村委会主任郑有福的私心就很重,比如,他把大伙凑的修路的钱借给自己的亲戚去办石灰场,把集体的钱用于招待上边来人吃喝等等。郑有福的爹过去在村里是有名的赖皮,他与他爹一样不懂道理,前几年倒腾水果赚了些钱,买通乡里的个别领导,成了郑长庄的土皇上。天天不干正事,满村乱窜,见酒就喝,一喝就多,有时闷睡,有时胡说。去年他又花了些钱,托人把大儿子安排到乡税务所,现在更神气了。
郑启明的父亲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郑有福不是人,他爹是王八,他是王八蛋,他儿是龟孙子。
郑启明的母亲听到院子里谈论郑有福的事,也从厨屋里走出来,气愤地说:“人家都说郑有福是不给钱不办事,收了钱乱办事,有人找乡里县里的领导反映都不管用,应该上北京,找国务院院长去告他。”
“国务院的领导叫总理!”老头对老伴的孤陋寡闻似乎习以为常,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郑铁柱在旁边憋不住笑了。
秦月芳没有笑,她在北京就听老家有人打电话说过郑有福的种种不端,自己的一个外甥就是被他的儿子打伤之后不了了之。“如果有机会,一定见识见识这个当年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好印象的人。”她心里想,
郑铁柱看到秦月芳当年的两个好姐妹过来找她,就拖着病躯,一摇三晃地走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
来看秦月芳的两个人,一个是她当年的小学同学、曾经当过生产队妇女队长的秋梨,一个是一辈子只知道在土里刨食的月桂。
“城里生活好,人也显得年轻,论年龄我比你小两岁,看外表别人肯定说我是你大姐!”月桂小时候家里姊妹多,上不起学,只读过半年初小,中间还赶上放寒假。她身体壮,嗓门高,说话时嘴巴里像是安了扩音器,进了门没落座,她就朝秦月芳嚷了起来。
秦月芳看到,由于辛苦劳作,刚刚五十岁出头的月桂已是满脸皱纹,她年轻时长得还算好看,当年的水蜜桃如今只剩下苦涩的内核了。她拉着月桂的胳膊,笑着说:“你的声音总是那么洪亮。”
“音量大也不费电,我从来不会小声说话,一张嘴能把狼引过来。”
“引过来的狼也是公狼。”秋梨在一旁开玩笑说。
月桂用拳头捶了一下秋梨说:“人家月芳姐当过团支部书记,那是咱们村里的‘高干’,对人一直非常友好,你才当过几天妇女队长,就总是欺负我们小小老百姓。”
月芳笑了笑,问秋梨:“我一直没有珍妮的消息,她是我们几个要好姐妹中的老大,我很想念她,听说她现在在上海生活。”
“是的!”秋梨说,“她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从学校毕业以后,嫁给咱们县县长的公子。她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杨剑,一个叫杨戈,我们都说她的肚子是兵器制造厂。“
“他的两个儿都很有出息,”月桂接着说,“一个是学‘鹅’语的,一个是学‘鹰’语的,反正都是鸟语。可惜鸟语花不香,她婆家想要个闺女,可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一直没有给她的男人生一个女儿出来。”
秋梨说:“听说现在她的大儿子在一家外企当副总,一年的收入是税后五十多万。”
“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跟谁睡一年赚那么多钱?”月桂惊奇地问秋梨。
秋梨笑弯了腰,指着月桂说:“你怎么净想着睡觉赚钱,想用钱了晚上找你孩子他爹去要!”
月芳心里有事,不想再听她们说笑话,忍不住问秋梨:“听说郑有福在村里很不得人心,你们没有与他理论过?”
秋梨说:“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你知道,他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是我们班调皮捣蛋学生的‘形象大使’,经常被老师在教室里罚站,立在大伙面前一展‘芳容’。后来我们都升三年级了,只有他仍然在二年级继续‘深造’。前些年他是王八走了鳖运,攀了个在北京当大官的远房亲戚,自己也拉关系、找门路,用手里的钱换了个村委会主任。现在他儿子在乡里当了干部,闺女在南方打工傍了个比他的年龄还大的有钱人,他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了。”
“他是萝卜长在桃园里——不是什么好果子,别看着天天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猪下水。干部要是都像他那样瞎折腾,老百姓将来要饭都要不到热乎的。村里人都骂他没良心、素质低、缺少人性。”月桂大着嗓门说。
“说他没良心是真的,他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骂他素质低也有道理,他六亲不认,只认钱,正事不干,只抓权,从来不吃亏,摔个跟头也要从地上抓把土装在衣服口袋里,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只往里咽,不往外吐;说他没人性不完全对,他不是人,但有‘性’,孙子都那么大了,还骚得像只老公羊,看见好看一点的娘们就走不动了,他最喜欢去的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年轻妇女家里。”秋梨气乎乎地说,“别看他那个熊样,有时候还装成很有文化的样子,高兴了来两句‘床前明月光,满地都是霜——’并且说这几句诗是宋朝大诗人曹雪芹同志写的。”
秦月芳忍不住笑起来,对秋梨说:“你说的前边的话我还相信,后边的话肯定是有人编出来恶心他的。”
秋梨没有笑,一脸严肃地说:“月芳,你在村里当过干部,说话卡得住人,又在北京生活多年,站得高,看的远,啥时候教训教训这个老不死的。”
“对,给乡亲们出出气!”月桂在一旁帮助秋梨烧底火。
秦月芳郑重其是地点了点头。
郑启明最讨厌洗衣服,他多年前就对秦月芳说过,我最害怕干的事是洗衣服,只要不是洗衣服,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秦月芳说,我和你相反,觉得洗衣服是一种乐趣,咱们家这点衣服根本不够我洗的,我在农村没有随军的时候,全家十来口子人的衣服,都是我用大篮子提到清水河去洗的。夏天、秋天在小河里洗衣服,特别是几个姐妹一起洗衣服,有说有笑,心情很愉快,那是一种享受。春天、特别是冬天,洗衣服时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猫咬一样的痛,那是叫受罪。我不明白的是,你在部队当单身的时候,衣服是怎么洗的?郑启明说,我当战士和班排长的时候,在工程部队开汽车,经常是一天出十几个小时的车,跑一天车下来,衣服不脱就想睡觉,很少有时间洗衣服,有时候袜子从脚上脱掉能立起来,在脚上是什么样,放在地上也是什么样,鞋子也很少去擦,上边的土厚得——掉上去一粒番茄籽,能长出一棵西红柿苗来,后来当了汽车连连长,洗衣服的事才由通信员代劳。
今天看来不洗衣服不行了,秦月芳走时候给自己准备的换洗衣服都已经穿过一遍,没有可换的了。
他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刚按下洗涤按钮不一会,就听到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汽车队的许长利、杨达志和副队长崔岭就一起涌了进来。
“你们几个臭小子,换了拖鞋再住里走,老伴不在家,我可是没时间搞卫生。”郑启明边找拖鞋边对刚进屋的几个人说。
“还换什么拖鞋,现在你们家的地面还没有我们的鞋底子干净。”许长利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餐厅的桌子上,又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对郑启明说。
“你们几个领导干部星期天不好好休息,是不是又想来我家蹭饭吃?”
“郑秘书这话还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嫂子不在家,你自己现在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到你家能蹭什么饭吃!”崔岭笑着说,“我们几个人从汽车修理厂回来晚了,没赶上食堂开饭,就在综合楼买了些熟食、啤酒,准备带回队里吃,走到你家楼下听见上边有动静,杨指导员就带着我们与你‘同甘’来了。”
郑启明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说明几个小兄弟有了好事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说实话,我的肠胃最近也在与‘康师傅’闹矛盾。家里放的有好酒,我去找出来,冰箱里还有一袋老家带过来的山东大花生米,炸一些当下酒菜,咱们今天一起改善一下生活。”
许长利从沙发上站起来,摁灭烟屁股,对杨达志说:“指导员和崔副队长先坐沙发上享受一会,我在郑秘书家干活是轻车熟路,负责炸花生米。”
杨达志说:“我这人命苦,就是喜欢干活,不喜欢享受,您老人家稳坐沙发,花生米还是我来炸。”
许长利又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与指导员一块搭伙计好几年,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显着的特点。我的特点也很显着,就是喜欢享受,不喜欢干活。咱们两个人的互补性很强,希望这伙计能长期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