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我是我,老鼠不与猫搭伙,与好吃懒做的人在一起,占不到便宜,我不让你下厨房做菜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注意卫生?”
“我没有说过你不注意卫生,只是讲过你不太爱干净。”
“做政治工作的同志就是爱绕弯子,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吗!你应当知道,我当队长这几年,这方面的毛病改多了。”
“说的对,现在苍蝇蚊子到你宿舍去的就比到别的宿舍少。”
“这话有点过奖!”
“主要是它们觉得你宿舍的生存条件太差。”
许长利疑惑地看了看杨达志,转过头问崔岭:“指导员这是批评我还是表扬我?”
崔岭笑而不答。
郑启明从卧室里掂出一瓶茅台酒说:“你们党政一把手净打嘴仗了,咱们的中午饭是不是要等到晚上再吃?”
杨达志笑了笑,对崔岭说:“给陈副指导员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在郑秘书家吃饭,队里要是有事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他说完进了厨房。
过了不大一会,酒菜摆好,四个人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
许长利倒好了酒,夹起一只烧鸡腿放在郑启明碗里说:“最近嫂子不在家,你老人家在家又当爹又当娘——不对,是又当丈夫又当妻子——也不对,反正是很辛苦,肉最多的一块应该给你吃。”
郑启明说:“谢谢长利!”
许长利又夹起另一只鸡腿递给杨达志说:“指导员今天表现不错,郑秘书让你炸个花生米,你除了把花生米炸好,又捣估出来一个素炒黄花菜和一个凉拌木耳,超额完成任务,这条鸡腿非你莫属。”
杨达志连忙将碗伸过去把鸡腿接了。
许长利夹起鸡屁股对崔岭说:“崔副队长身体比较瘦弱,鸡屁股营养丰富,来,吃掉补补身子。”
崔岭用手遮住碗说:“我最不喜欢吃鸡屁股。”
“鸡屁股你不爱吃,鸡屁股里拉出来的东西你爱吃?”
“那要看鸡蛋还是鸡屎。”
郑启明说:“你们两个别打嘴仗了,我碗里这只鸡腿给崔副队长。”
崔岭笑着说:“郑秘书看我身上肌肉少骨头多,每次在一起吃饭都照顾我。我和许队长是瞎扯淡,其实我最不喜欢吃的是鸡腿,不过,听了郑秘书的话让人感动,说实话,我真担心明年郑秘书退休了,谁再来领导我们。”
郑启明说:“不管以后谁领导你们,肯定都比我强,我这个人不善交际,办事死板,有些事情想为你们争取的没有争取到,有些事不该让你们干的也没有推却掉,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来,我给你们几个队领导,包括今天在车场值班的陈副指导员,敬一杯酒,一来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二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你们原谅。”
许长利动情的说:“郑秘书,别看我们平时与您嘻嘻哈哈的,其实我们心里对您都很尊重,也努力争取把您交待的每一件事都办好,不管您在位还是退休,我们都不会忘记您。”
郑启明知道许长利说的是真心话,看到面前几个亲如兄弟的年轻战友,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依然以平时的声调开玩笑说:“你们以后忘记不忘记我都没关系,与我走碰头的时候,不想摇下车窗玻璃打招呼也可以,摁一下喇叭,表示个意思,不要一打方向盘,把我老汉的自行车挤到路沟里去了。”
郑启明的话把饭桌上的其他几个人都逗笑了。
杨达志止住笑说:“不要以为郑秘书是在说笑话,在我们机关确有其事,个别首长平时心里没有群众,只是提拔任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退休后在院子很少有人理他,他自己也感觉没趣,平时很少出门。”
崔岭问杨达志:“你说的是谁?”
“是谁我就不好意思明讲了。”
“有什么不好明讲的,不就是于副部长吗!”许长利说。
杨达志说:“他在部属面前一本正经,非常严厉,在比他更高职务的首长面前,可是很谦卑,这都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现在到哪里都一样,特别是个别想继续‘进步’的领导,对上级是眼睛向上,对群众是眼睛向下;对男人是眼睛向上,对女人是眼睛向下——我说的是下半身。”许长利开玩笑说。
“你这个人现在说话倒是很敞得开,他在职的时候在台上讲话,你不是在台下也使劲地鼓掌。”杨达志揶揄他。
“我那不是鼓掌,而是在用两只手拍他的脸。”
郑启明连忙掂起筷子说:“来,来,赶快吃菜,你们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们不能这样议论自己的老首长。”
一瓶酒很快下去了大半,杨达志和崔岭都表示不能再喝了。
“那可不行!”许长利手里掂着酒瓶子说,“郑秘书说了,今天这瓶酒要喝完,时间紧,任务重,咱们都要加把劲,能者多喝,高度自觉。来,崔副队长,先把你的杯子倒满。”
“我,我,实在不能再喝了。”崔岭赤红着脸说。
“你今天没有喝多少酒,刚才我们加劲喝酒的时候,你临阵脱逃,已经比我们少喝了一杯。”
“我不是临阵脱逃,是给陈副指导员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我就立刻返回酒桌第一线继续战斗了。”
“别的话少说,先把刚才那一杯补上。”
“真不行了,我现在觉得房子在转。”
“整个地球都在转,而且转得很快,一天四万公里,房子当然也要跟着转了,秦月芳大嫂都知道这个常识,这说明你的话讲得很对,没有喝多。”
“不行,我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今天不胜酒力。”
郑启明关心地问崔岭:“昨天晚上怎么没有休息好?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替你喝一杯吧!”
许长利拦住郑启明说:“郑秘书您不知道,崔副队长这几天正谈女朋友,这女孩子是北京的坐地户,人长得漂亮,家里也有钱。你们别看现在部队的士官在北京找女朋友很难,干部想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女朋友相对比较容易。崔岭同志现在正交桃花运,对他来讲,天上不仅掉下来一个馅饼,还掉下一壶酒来,他‘嫁’到女朋友家里,净身入户就可以过有些人奋斗多少年才能过上的好日子。昨天晚上,他先是亲了女朋友一口,兴奋得前半夜没有睡着觉;后来蚊子又亲了他一口,他难受得后半夜没有睡着觉。”
崔岭对郑启明说:“郑秘书别听他瞎说,我女朋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这没有错,但她的长相不算漂亮,家里不算有钱,只能说是一般条件。现在条件稍好一点的女孩子,找男朋友要找‘潜力股’、能升值的,将来住豪宅,坐华车,根本看不上拿死工资又有可能二次就业的军人。过去的女孩子头发长,见识短,现在的女孩子头发长,见识更长;过去的女孩子信佛的多、拜神的多,现在的女孩子信钱的多、拜金的多。再说了,夏天还没有到,哪来的蚊子?我昨天晚上是在想,老兵复转走了,新兵培训没有结束,人少车多,下周的出车任务又很重,怎么才能把工作安排得开。”
郑启明放下酒杯说:“崔岭同志说的这件事最近我也在考虑,新兵培训快结束了,咱们早点到汽车训练队去挑人,尽快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
许长利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说:“话题转到工作任务上,喝酒的任务就完不成了,瓶子里剩下的酒咱们下次再喝吧,人少事多的问题我们回队里好好研究一下。客走主人安,猫走鼠喜欢,下午郑秘书要洗衣服,我们要安排整车,今天的午饭就到此结束吧!”
郑启明连忙拉住起身准备离座的许长利说:“整车的事有陈副指导员安排就行了,我再去下点挂面,你们每个人都吃一点再走。”
杨达志也站起身来,对郑启明说:“郑秘书不用客气,您经常教导我们:司机平时不整车,医院就要整人,火葬场就要整容,政治部门就要整你的生平材料。整车是大事,我们准备一人去一个分队督促检查,现在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不影响下午加班。”
汽车队的几个领导走了之后,郑启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碗筷,觉得头有点晕,便上床休息,他准备下午也到车队去看看,衣服只有先放在洗衣机里,等晚上抽时间再洗了。
秦月芳原来想,回到老家以后,在公婆面前多尽些孝心,多干些家务,以弥补长期不在老人身边的亏欠。结果回家后她看到,郑启明贤惠本分的兄弟媳妇似乎把该干的家务都干了,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春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夏装找出来摆得有条有理。她非常高兴,雇了一辆面包车,带着郑启明的父母到县里查了查体,洗了洗澡,还给郑启明的弟媳买了一件褂子和一双鞋。每天夜里,秦月芳都和婆婆睡在一张床上,她知道,现在婆婆身体健康,衣食无忧,最关心的事,是她与启明在北京的生活,是小荔在国外的学习和工作情况。婆媳俩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聊天都聊得很晚,聊天,那是秦月芳的强项。
今天下良湾逢集,秦月芳吃过早饭,刚收拾好碗筷,秋梨和月桂就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家里,约她一起去赶集。
三辆自行车在起伏的山路上鱼贯而行,秦月芳走在中间,铃铛叮当响,笑语声声高,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感到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可爱。
山区的三月,满山皆秀色,无处不飘香,几只麻雀并排站在路边的电话线上,好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叽叽喳喳地演奏着春天的旋律,清水河像是一幅移动的画卷,点缀着彩色的田野,缓缓的河水带走了秦月芳和她的姐妹们的青春岁月,她今天却觉得自己依然年轻。
下良湾是个山区小镇,只有东西长、南北短的两条街,秦月芳与秋梨、月桂把自行车停放在街口一个熟人的店面门前,步行朝集市里边走。
小镇的集市很热闹,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秦月芳惊奇地发现,偏远山区的集市与北京近郊自由市场上的商品品种似乎一样的齐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是,仔细一瞅,又发现有些商品粗糙得不可理解,便宜得难以置信,不能说成是假冒伪劣,可以定性为山寨产品。当然,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有不少,主要是水果、蔬菜和农副产品。
秦月芳本来打算给家里人再买点衣服之类的东西,秋梨告诉她,集市上的商贩大多数是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加上乡镇的有关部门监管不力,如果买了质量差的商品,投诉摸不着门,退货找不到人,尽量不要买花钱多的东西。衣服最好还是去县城的商场买,这里的衣服水货非常多,这么给你说吧,姚明如果在这里买一件风衣,洗几次之后,只有送给潘长江当小褂了。秦月芳听了秋梨的话笑起来,后来只是买了些猪肉、青菜和梨子、苹果。
两条街转了一个来回,三个人买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用到见熟人打招呼拉家常上了。眼看着到了中午,秦月芳提议到饭馆吃饭,她要招待一下两个姐妹。
镇子上最大的饭馆位于十字街口,门面比较大,里边也比较干净,餐厅里几乎是座无虚席,秋梨认识饭馆的老板,要了最后一个包间。
秦月芳在包间里还没有把菜单看完,一起和月桂从卫生间回来的秋梨轻声对她说:“郑有福和他的老婆也到饭馆来了,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们的儿子,一个是税务所的老周,外号‘周扒皮’。”
“别理他,不要让他倒了我们的胃口。”秦月芳放下菜单,朝门外喊了一句,“服务员,我们点菜!”
秦月芳的话刚说完,门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月桂对秦月芳说:“月芳姐你先点菜,我和秋梨出去看看外边在吵什么,中午的饭尽量简单一点,菜不要点得太多。”
月桂和秋梨出了包间的门,看到郑有福正在餐厅里对着饭馆的老板指指划划,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难听话。
郑有福五十多岁,由于胡吃闷睡、烟熏酒泡,身体臃肿,面孔苍白,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如果夜里碰见他,活人吓得能死过去,死人吓得——当然不可能活过来。他上过两三年小学,肚子里的几滴墨水早已被时光蒸发干净,现在连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但是,人民币的各种面值都认得很清楚,从来不会搞错。几十年来,他在乡下的日子如同一卷手纸,被一段一段地消耗掉,上面沾满了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