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林钟英见老父亲病情已趋于稳定,决定奔赴杭州。
自从按察使朱理在温州给林温氏与林咏莲验伤,并嘱咐林温氏,要她叫儿子自己来杭州告状后,林钟英一家人都觉得遇到了青天包公,认为这场官司现在有了转机。同时,庄以莅与许鸿志的屈死,也激起了林钟英的义愤与鸣冤告状的胆气。
林钟英从平阳冒着酷暑时而步行,时而乘船,穿过了雁荡山、括苍山、会稽山,渡过了飞云江、瓯江、富春江。一路起早贪黑,风餐露宿,晒黑了皮肤,磨破了双脚,千辛万苦,于八月二十七日来到了有着人间天堂之美誉的杭州。
他没心思欣赏夕阳下雷峰塔的晚照,也没有情绪领略秋风中灵隐寺的暮鼓,西湖的诱人美景,他无意赏玩。林钟英报仇心切,胸中满怀着对贪官污吏横行霸道的仇恨,一心要打赢这场官司。
林钟英打听到按察使衙门在西湖北岸边,他也就在西湖附近找个小客栈住下。由于原来在家写好的诉状已经在路途上被大雨淋坏,他当即向店家借了笔墨,重新拟状。
好在诉状上的言词,他早已熟记于心,现在,他在诉状上除了把原告人换成自己,原状的语气稍做改动外,他还增加了要求严惩元凶、索赔全部财物的请求。
同时,他还特意写上“臬台大人已验明刑伤,嘱生亲投”这句话,借以提醒按察使朱理。
写好了诉状,林钟英才感到腹中饥饿,此刻,已误了店家开晚饭的时辰。他只好来到湖边一个小吃担上,草草要了一碗馄饨充饥。
填饱肚子,他信步走到湖边,在一个大石头上停下来。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那变化莫测的美妙波纹把他带入了沉思。
清风徐来,垂柳拂 面,深秋清澈的夜空上,布满了闪亮的星星。梦幻般的湖光山色,恍如仙境。湖水中,倒映着一座座青楼酒馆的灯火。各种装扮着彩绸、点着五彩灯笼的画舫,缓缓地荡漾在水面上。时而,会随风传来阵阵醉人的琴韵笙歌。
林钟英无心流连西湖的良辰美景,他伫立在湖边,心中充满了打赢这场官司的信心。第一,事实俱在,有理。第二,朱理大人不仅过问了此案,还为老母小女验了伤,并亲自嘱咐要自己来杭州找他上告。想到这些,他感到伸冤有望,往日的愁眉不展一扫而去。
作为一个读书人,林钟英始终抱着走金榜题名的科举之路。面对自己家中的不幸遭遇,他暗暗立誓,将来若是科考得第,一定不负圣恩,做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以铲除赃官恶棍,造福地方百姓为己任。
“阿弥陀佛!施主切莫轻生。”一声唱喏,打断林钟英的遐思。
林钟英回头一看,是个芒鞋布衲慈眉善目的游方老僧站在身后,他的手中还拿个化缘的破钵碗。
林钟英长叹一声,说:“唉!我林钟英家遭奇祸,大仇未报,岂能去寻短见!师父误会了。”
“哦,原来如此。老衲见施主独自在湖边站立已久,怕施主会有什么意外不测,故而一问。”
“谢谢师父慈悲。”
“阿弥陀佛,是老衲多虑了。”
林钟英内心很为感动,心想,世上的人要都像这个老和尚这样善良慈悲,该要有多好!于是就拿出身上仅带的几块铜板,全部放到了这游方老僧的钵中。
“落难之人,聊表寸心而已。”
“菩萨保佑!若是有缘,当后会有期。阿弥陀佛,老衲告辞。”
第二天一早,林钟英就赶到按察使衙门,等待朱理升堂。
直到小中午,门差才唤他进去。
诉状呈上后,朱理草草看了一下,什么也没问,就说:“你家之事,本官已知。暂且退下,明日再来取批。”
林钟英心中诧异,却不便多问,既然按察使大人明确说了明日就有审批,还能怎么问呢?但是,朱大人为何不调朱宇泰、李玉生、范建百等人来对质呢?也许,朱大人已经问过他们,心中已然有数?也许,今天来不及,明天会当堂问案,当场断案吧?
林钟英只得退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客栈。
第二天,林钟英又是一大早赶到按察使衙门,又是到小中午才传他进去。
这次,他没有见到朱理,只是有个书办把朱理的批文转给他。
林钟英一看,恰似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朱理批文是:“兵差侦缉庄以莅,到该生家生事,骚扰,或许有之。俱呈,朱经历烙烫迈妇幼女并将家私搬抢瓜分,无此情理。该状所诉情由,仰温州府作速秉公严查。”
林钟英为朱理下一步的做法设想了很多理由,感到都有可能,但他绝对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朱理已经看过自己状纸,被朱宇泰等人抢去财物的清单,也附有与四邻的证词,他在温州也给老母小女当堂验过伤,怎么能说“烙烫迈妇幼女并将家私搬抢瓜分,无此情理”呢?现在,他还把事情推给了本来就在那里告不通的温州府,岂不是笑话?善良正直的林钟英哪能想得到,朱宇泰与朱理已经达成了默契,朱理压根就打心眼里开始偏袒朱宇泰了。
林钟英做梦也想不到,道貌岸然的按察使朱理,为小小一方砚台,竟能抛弃良知,出卖灵魂,蹂躏律法!
林钟英在失望与痛苦中,苦苦请求那位书办,要求面见朱大人以诉冤屈。
那位书办冷冷地说:“朱大人已经批了,要温州府秉公作速严查,你还要怎么样啊?再说,这按察使衙门也不是为你一家人开的,我们朱大人今儿一大早就到舟山视察海防去啦!”
林钟英无奈,只好委屈地转回客栈,心里则怀疑这个书办说朱理去舟山是否属实。
一连等了两天,也不见朱大人消息,看起来朱理的确是去了舟山。林钟英想来想去,觉得干等也不是办法,既然到了杭州,总不能无功而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巡抚衙门上告去!
九月一日上午,林钟英手持诉状,敲响了浙江最高衙门的冤鼓。
浙江巡抚清安泰此时正沉浸在兴奋与激动中。
石静山不辱使命,没几天就把平阳“民变”事情的前后经过,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现在,清安泰有了证据,石静山为他拿到了平阳县私加皇粮的告示,加之案发前庄以莅、赖丙辰等人联名写给他的呈状,以及温州知府杨大鹤谎报“民变”的公文,清安泰对平阳“民变”的来龙去脉已经一清二楚。他完全掌握了阿林保先错报,后派百龄复查,又进而谎报平阳“民变”的全部情况。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对参倒阿林保这一重大举动,感到稳操胜券。
此刻,清安泰正在书房里临纸把笔,亲拟奏折。
清安泰在奏折上写道:“浙江巡抚清安泰躬请圣安!跪奏:嘉庆十二年四月,平阳知县徐映台为中饱私囊,擅改田赋款,由钦定每亩二角三改为三角三。私加三成,引起民怨。生员庄以莅等抗征上告,被平阳县抓捕。该乡武师许鸿志不平,中途夺人。平阳县令徐映台即以‘聚众抗捐’‘夺犯殴官’,上报温州知府。知府杨大鹤则以‘夺犯殴官,煽动民变’谎报闽浙总督。闽浙总督阿林保未经查核,即按‘民变’行文平乱弹压,并错报到京,置圣上于不明。六月,待圣上‘查清事由,惩首抚众’御批到,阿林保即委汀漳道百龄实地复查,已知前报有误。阿林保此时当自责纠错,速纠前误为是。然督府一错再错,竟仍按‘民变’谎呈,屈杀无辜以障圣目;庇护污吏,以误上听。阿林保身为封疆大吏,竟欺君弄权,昏聩枉法,草菅人命,误国误民深焉……”
刚写到这里,忽然衙差报,有人击鼓鸣冤。
须知,抚台衙门的大鼓已经静静几年没响了,一般人那敢到这来喊冤呢?
清安泰带着轻松与好奇,换了官服,升堂问案。
在衙差呼喊的堂威声中,清安泰看见大堂之下跪着一个手拿诉状的中年书生,只见他瘦削的脸庞上流露出一股英气与犟劲,不由就生出几分好感。
“何人击鼓喊冤?”
“平阳学子林钟英,家遭飞祸奇冤,斗胆恳请巡抚大人为民平冤除恶。”林钟英边说,边用双手举起诉状。
衙差接过诉状,又将诉状递给文案,由文案再转呈到清安泰手中。
清安泰一看,原来是温州道台陈昌齐曾经转呈的哪个林温氏的状子,只不过是原告换了个名字,有老娘变成了儿子。这事他已经安排按察使朱理去温州处置过了,怎么又闹到省里来了?他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快,但仍然和气地说:“你家的事,臬台大人不是专程到温州去问了吗?”
“是朱大人要学生来找他呈状的。”林钟英实话实说。
“你找他没有?”清安泰对朱理处事认真,颇为赞许。
“学生去了,但朱大人叫学生回温州呈诉,把案子推给了温州府。”
清安泰一听,便感不悦:“怎么叫推给了温州府呵?这种事就应该归温州府管。”
林钟英一听不对路,就急了:“禀大人,这朱宇泰是温州府委派到平阳的,他在学生家里对学生的老母幼女酷施非刑,洗劫财物,不是温州府授意,也是温州府默许,温州府焉能为我主持公道?”
清安泰强忍怒火,斥道:“胡说!一州之下,统治数县,出个把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也属难免。焉能都是地方首府授意默许?似你家这等事都要告到省府大衙,那平海寇、筑河防、筹军备、赈灾民这些国家大事,我们还有工夫问吗?”
清安泰此时的心事,全放在那本参奏阿林保的奏章上,哪里有工夫理睬林钟英家里发生的这样小事。
再者,他知道杨大鹤与阿林保的师生渊源,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得罪、惊动这位闽浙总督。
因而,清安泰一面斥责,一面在林钟英的诉状上批道:“所控是否属实,仰温州府严查确询具报。”
林钟英尚在考虑如何措辞答辩,一声“退堂”,清安泰已起身离座,待要上前喊冤,两个衙差的刑板早已把他牢牢地叉制住了。
林钟英从文案手中接下清安泰批过的诉状,只能无奈地仰天长叹。
他郁郁而回,打算耐心等待朱理回来后再到按察使衙门上告。他仍然寄希望于这位朱大人,企图以自己的真挚与凄苦打动他。“这位按察使大人看样子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林钟英老母亲对朱理的这句评价,对他深有影响。
杭州城的花花世界,西湖上的楚楚美景,给林钟英带来的是悲愤与苦楚。每念冤不能伸,他都寝食难安。如此度日如年般等到九月七日,才探听到按察使朱理已从舟山回到杭州。
林钟英不敢耽搁,第二天上午即到按察使衙门,等待朱理升堂。
但朱理这天根本不打算办理公事,只委派了一个幕僚在前衙当值理事。
原来,朱理这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早上有两个古玩界行家来给他鉴定几件瓷器,这是他舟山之行新收集的。中午商会有个饭局,晚上巡抚清安泰请他到湖州会馆看戏。他哪里还有心思再去过问这本来他就不愿意再管的事?
林钟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朱理升堂理事,他也打定主意,等不到朱理就不走。他那满面委屈与倔强,最终使那位幕僚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为他转呈诉状。
在朱理的藏砚搂里,一高一矮两个古玩界行家正在给朱理鉴定几件瓷器。
高个子仔细看着博古架上的一件青花双耳浮龙罐,说:“朱大人的这件青花双耳浮龙罐,是宋代官窑无疑。无论是它的色泽,图案,形状,都是当时盛行的款式。”
朱理:“哦,是真的就好,这是我这次在舟山买的,我生怕看走了眼。”
高个子:“哪能啊,大人看它的胎沉与龟纹,造假做旧的功夫再高,这两样都是无法伪造的。”
朱理:“那就好,有你这个行家过目,我就放心了。”
矮个子:“大人,听说您新近得了一方珍贵的砚台,说是秦淮名妓柳如是用过的,上面还有钱谦益的题字?要是真的,那可就是绝品了!大人您拿出来让我们饱一下眼福啊?”
朱理笑道:“谣传,谣传。那是前些日子一个外行送来请我给他鉴定的,那方砚台刻工和砚材都不错,但是件赝品,不值钱。我看过就还给他了,世上哪还有那样的好东西啊。”
高个子:“哦,大人应当把它买下来。”
朱理:“为什么?”
高个子:“这样的东西,假的也值得收藏。”
朱理:“啊,可惜,失之交臂了。”
一幕僚走进来,把一张状子递给朱理,说:“大人,那个姓林的又来告状了。”
朱理:“这个林钟英还没回去啊?”
幕僚:“嘿,几乎天天要来磨上半天。”
朱理:“可我现在有事,而且中午商会有个饭局,晚上巡抚清安泰找我有公务,我没工夫。再说,他的状子不是批过了吗?”
幕僚为难地说:“他赖着不走啊,说等不到大人他就不走。”
朱理甚是恼火,但当着客人的面又不便发作,就不耐烦地接过诉状,边念,边在诉状上草草批道:“此状前已批,着温州府秉公严查详办,该生遵批即可。”
批完,朱理恼怒地对那位幕僚说:“你叫他回去找温州府去,温州府不办再说嘛,真是啰嗦。”不耐烦的心情,溢于言表。
那幕僚怎敢再多话?忙不迭接过状子,小心地退出来。
按察使衙门前,幕僚把朱理批过的状子递给林钟英:“按察使大人叫你回去找温州府去,温州府不办再说。唉,你害得我也跟着你受气。”
林钟英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