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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21)

不论我们知道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形而上学思维;同样,不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道德观。而我的道德观极其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不作恶,不仅因为这样做似乎更公平,其他人同样拥有我所要求的权利——即不被人打搅,还因为在我看来,世界的自然之恶已经够多,无须由我再添加什么。世上的人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从某个未知港口驶向另一个未知港口,我们应当怀着一颗旅客的诚挚之心对待彼此。不行善,因为我既不知道善为何物,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否是善事。当我施舍一个乞丐散钱时,或者试图教育或开导别人时,我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制造了什么样的恶?疑惑之下,我唯有放弃。此外,我还认为,帮助别人或阐明什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种恶行。善心只是我们的一时兴起,但无论我们的善心多么高尚或仁慈,我们都没有权利让别人成为我们头脑发热的受害者。善事是一种不公平的负担,这便是我断然憎恶它们的缘故。

如果说出于道德原因,我不对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他人对我行善。当我生病时,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受惠于别人的照看,因为这也是我讨厌对别人做的事情。我从不去探访生病的朋友。而当我生病时,我总是将探访者的到来当做一种烦扰,一种对我自己隐私的无端侵犯。我不喜欢接受人们的礼物,因为这样看起来像是他们对我施予了恩惠,我应当做出某种回报——不管是给他们还是其他人,事情都一样。

我极为喜欢交际,但用的是一种极为消极的方式。我是一个不令人讨厌的化身。但我仅此而已,希望仅此而已,也不得不仅此而已。对于一切存在之物,我感受到一种视觉感染,一种理智钟情——但这是一种内心的虚无感。我对一切都不信任、不期待、不宽容。一切虔诚的虔诚灵魂和神秘的神秘主义者(毋宁说是一切虔诚灵魂的虔诚和神秘主义者的神秘)都令我憎恶,使我愤怒。当神秘主义者活跃起来,当他们试图说服他人、扰乱他人的意志、寻求真理或改变世界时,我几乎感到生理反胃。

我为自己不再有家而感到庆幸,这使我从关爱某人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这种责任无疑令我烦恼。我仅有的怀旧,只是文学性的。童年的回忆令我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和着韵律,泪水里的散文已经成型。我像回忆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一样回忆童年,通过一些外在之物回忆起它们。我只能回忆起一些外在之物。令我怀念童年的不只是那乡村里寂静祥和的傍晚,还有放着茶壶的桌子,房间里摆放的家具,以及人们的容貌和身姿。我怀念那些场景。因而,别人的童年总能像我的童年一样打动我:它们都仅仅是年代久远的过去的视觉现象,我对它们的感觉只是文学性的。是的,童年打动我,但更多是因为我看见而不是想起童年。

我从未爱过什么人。我最爱的东西是我的感觉——我的视觉意识状态,通过认真聆听捕捉来的各种印象,外部世界的质朴芳香像是在对我述说什么过去的事情(它们的气味极为容易勾起我的回忆),它们带给我的现实和感觉要比面包房里飘来的面包香味更强烈。当时,我参加完叔叔的葬礼,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曾经如此爱我,我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亲切的抚慰之感。

这就是我,我的道德观,或我的形而上学思维:我是包括自己灵魂在内的、一切事物的路人,我什么也不属于,什么也不渴望,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客观感觉的抽象中心,一块掉在地上的镜子,用感觉映照着大千世界。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种方式是否给我带来快乐。

写作即物化梦

加入他人、与他人合作或共同行动是一种病态的形而上学冲动。灵魂赋予个体的东西不应当出让给予他人的各种关系。存在的神圣事实不应当对共存的邪恶事实屈服。

当我与他人共同行动,至少我失去一样东西——单独行动。

当我参与进去,尽管我看似在扩充自己,实则在限制自己。与人交往即死亡。对我而言,唯有我自己的意识是真实的。他人在我的意识里不过是模糊不清的现象,过于将他们归于现实是病态的。

想方设法我行我素的孩子们与上帝最接近,因为他们想要活着。

作为成人,我们的生活沦落到互相施舍的境地。我们纵情于共存,挥霍着自己的个性。

每一句口头语都在欺骗我们。我唯一能容忍的沟通方式就是书面语,尽管它不是组成灵魂间桥梁的石头,却是群星间的一线光芒。

解释即不信任。每一种哲理都是乔装成永恒的交际手段……正如交际手段,它没有实体形式,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存在,只能完全彻底地依附于一些客观对象。

对于一个发表作品的作家,唯一高贵的命运就是得不到他应得的名声。然而,真正属于一个作家的高贵命运就是不去发表作品。并非不去写作,倘若那样,他便不再是一个作家。我的意思是说,作家的天性就是写作,但他的精神气质使他不去将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

写作即物化梦,像一个创造者一样,创造一个外部世界作为对我们天性的物质回报。而发表作品就是将这个外部世界拱手于人。然而,倘若这个外部世界为我们所共有,而对他们来说是“真实”的外部世界,一个由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组成的世界,那么会怎么样呢?他人如何去对待我们心中的这个宇宙呢?

挫折的美学(一)

去出版——是自我的社会化,是一种低劣的必需品!但仍然不是一种真正的行为,因为出版者通过出版获得金钱,印刷工通过出版生产出印刷品。不过至少出版有不清不楚的价值。

当一个人到达明白事理的年龄,他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深思熟虑后,积极主动地将自己塑造成理想典范的形象。我们的心灵在面对现代世界的嘈杂纷乱时,由于最能体现我们高贵态度的理想做法就是无为,那么我们的理想就是无为和不行动。徒劳无益?或许如此。然而,这只会烦扰让那些被徒劳思想所蛊惑的人。

我们无法去憎恨

热心是一种粗俗。尤其是热心的表达,是一种对伪善权利的侵犯。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是真诚的。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真诚。即便我们今天对某事真诚,明天我们或许就会对这件事的完全对立面同样真诚。我自己从未确信如此。我总是拥有观感。我永远无法去憎恨一片土地,尽管在那里我曾看到过一次可耻的日落。我们并未使太多的观感具体化,因为我们在拥有观感时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自己已经使它们具体化了。

诗人

提意见乃出卖自己。没意见乃存在。对每件事都有意见乃成诗人。

一切离我而去

我的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回忆,我的想象和一切想象之物,我的个性:全部都在离我而去。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在感受和思考。我观看的这出戏有一个不同的陌生场景,而戏里的主角也正是我。

在我的抽屉里胡乱堆积着一些文学作品,有时候我发现,那些都是我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前写下的东西,一些作品看起来像是出自陌生人之手,我已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来。但如果不是我写的,又会是谁?我能感受到那些写下来的事情,然而那是另一种生活,而我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我常常会翻出年轻时写下的东西,当时我不过十七岁或二十岁,那些作品显露出来的表达力是我无法忆起的。我青年时期所用的措辞和语句看起来像是今天的我所写,而这些东西只有经受多年磨炼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我看来,如今的我与昔日并无不同。尽管我觉得自己在大体上比过去大有进步,但我不知道进步在哪,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这里隐藏着某种令我疑惑不安的奥秘。

仅仅在几天前,我看了一篇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短文,感到大吃一惊。我很清楚,自己几年前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但我在抽屉里发现的这篇年代更久远的短文里,竟然出现了同样缜密的语言。我完全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发展到从前的模样呢?我是如何认识到从前没有认识的我呢?这一切变成一个令人迷惑的迷宫,我迷失在自我里,离我而去。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我可以肯定,自己在写一些曾经写过的东西。我回忆。假设我身上存在着另一个我,我向他询问,如果按照柏拉图主义有关感知的说法,是否不存在另一个纵向的回忆——也就是前世,而我们隐约记起的事情只属于今生……

上帝啊,我的上帝,我到底在观看谁?到底有多少个我?我是谁?在我和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样的鸿沟?

我的法文旧作

这一次,我又发现一篇自己用法文写的文章,写于十五年前。我从未到过法国,也从未与法国人有过什么近距离接触,并不是说我好像很精通法语,随着时间的流逝法语渐渐生疏。今天,我像以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阅历也越来越多。我应当有所进步才是。然而,这些写于遥远过去的文字表现出一种我从不具有的对法语使用的自信。这篇文章文风流畅,如今的我可能都无法用这种语言写出来。它有完整的段落和语句,语法形式和惯用语无不显示出一种流畅,我已丧失这种写作能力,甚至想不起曾经还能这样流畅地写过法文。这怎么解释呢?谁将我体内的我换走了?

我们不难形成一种事物和灵魂的流动性理论,用于将我们当做一种内在的生命之流去理解,想象有很多个我们,我们走遍自我,我们有很多……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河岸之间的个性之流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个绝对的他人,一个也属于我的外在的自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丧失想象力、情感、某种智力和一种感觉方式——这一切,尽管令人遗憾,却不足为奇。但是,当我读自己的文章时,就像这篇文章出自陌生人之手,我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如果我在深海里看见了自己,那么我是站在什么样的海岸上呢?

在其他时候,我发现一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有写过的文章,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使我惊讶,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有这样的写作能力,这就使我骇然。某些句子出自另一种思路。就好像我找到一张旧照片,我知道照片里的人是我,但有着连我都认不出来的不同的身高和容貌,但那确实是我,这使我有些骇然。

分裂的自我

我持有最矛盾的意见,保持着分歧最大的信仰。因为思考、谈话或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诸多梦里的一个梦,是我暂时寄居的梦在替我思考、谈话和行动。我张开嘴,但说话的是另一个我。我感到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彻底的无能,巨大的虚无,和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不胜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姿势适合真正的行动……

我从未学会如何去生存。

我从自己身上获得一切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会有一种穿越感官噩梦的印象。

曾经精神上的东西如今成为一种美学。曾经社会的人如今成为个体的人。

既然我的心中满是千变万化的黄昏——包括那些不是黄昏的事物——并且,除了观看心中的黄昏,我自己从内至外都已变成黄昏,那么,为什么我还要看黄昏呢?

为了寻找的放弃

云朵分布在整个天空里,落日余晖照射着云朵。无垠的天空高高在上,蕴含无限,各种柔和色调装点天空,茫然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悲伤之间。房顶上一半是色彩,一半是阴影,即将离去的太阳投射下最后几缕舒缓的光线,这光既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阳光照亮之物反射的光线。巨大的平静悬挂于喧闹的城市上空,越来越平静。万物安静地深呼吸着,超越了那色彩与声响。

阳光普照不到的七彩建筑物开始发灰。多样的色彩中蕴含着冰冷。轻微的焦虑在街道构成的伪造山谷里昏昏欲睡。它睡着了,平静下来。在高耸云端的最低处,一点点地,那些色彩开始变得虚无。只在那一块小块云朵上——仿如一只白鹰盘旋在万物之上——还残余着渐行渐远的太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欢快的金光。

为了寻找,我放弃了我在生活里寻找到的一切。我就像一个茫然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的人,寻找着,寻找着,在梦中已然忘记了想要寻找什么。寻找的双手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动作,而寻找的事物比这双手更不真实——搜索,拾起,放下——那双手就是一个有形的存在,修长,雪白,每只上都有五根手指。

我所有的,就像这高高在上、变化多端的天空,到处都是虚无的碎片,被远处的一束光刺痛,到处都是伪生活的碎片,被远处的死亡镀上了金,而这死亡则带着一抹了然全部事实的悲伤微笑。我所有的一切,乃不知如何寻找而得,如同一个黄昏下沼泽地上的封建领主,一个空坟之城里的孤独王子。

在我的思考之下,在高高在上的云朵突然绽放的光芒之下,现在的我,曾经的我,或者我想象中的现在与曾经的我,突然间失去了神秘,真实,或许连运气都失去了,这些东西藏在某个晦涩之物中,这个物体的生命十分渺小。如同渐行渐远的太阳,这就是我得到之物。在高高耸立的屋顶之上,这些屋顶各式各样却又千篇一律,太阳的光芒之手慢慢消逝,到了最后,万物的内在阴影开始显现。

远方,第一颗小星星光辉熠熠,如同一滴水,朦胧而闪烁。

弥散

感觉的一切萌芽,甚至最愉快的萌芽,必定会扰乱同样感觉的神秘的内心生活。小关心和大担忧使我们分心,妨碍了思想的宁静,我们都渴望获得宁静,不管了解或不了解它。

我们几乎总是活在我们的自我之外,生活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弥散。但它向我们弥散时,我们像行星一样,沿着荒谬而遥远的椭圆形向中心弥散。

主,在我心中

我比时空更苍老,因为我有意识。万物衍生于我,整个自然是我感觉的后裔。

我寻找,却找不到。我渴望,却得不到。

没有我,世界照样日出日落。没有我,世界照样刮风下雨。一切不因我而存在,只因四季变化,一年里十二个月的时光流逝。

世界之主在我心中,就像这尘世之地,非我所能带走……

虚空

在这倦意绵绵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在缤纷梦境中的某个梦里,煤气灯下,车来车往的路中间,感觉的栖居地(被称作灵魂),与我一起漫步在夜色中的城市街头。

我的身体穿过大街小巷时,我的灵魂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感觉迷宫里。这一切令人不安地传达了一种不真实和虚假存在的感觉,一切都在证明,这个宇宙栖居之地是多么空洞无物:一切客观地展现在我的超然精神面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街小巷纵横交织成客观网状物,成排的街灯和树木,点灯或未点灯的窗,打开或关闭的门,这一切困扰着我——由于近视,夜幕中的各种剪影愈发显得模糊不清,直到在我们的主观上变得荒诞怪异,虚幻难辨。

挂在嘴上的嫉妒、渴望和浅薄冲击着我的听觉。喃喃私语,我的意识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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