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孤得做一回贪生怕死的草包王爷——北疆乱了,孤无力镇守,想逃回安康城。恰巧王妃有孕,孤便打着向父皇请教军策的名头,又以担心她安危的名义,携带正妻及新宠绢夫人举家迁回,还因怕路上遭遇北狄蛮子,硬要孙将军陪同。孤所为虽是窝囊,倒也合情合理不是?”
“妙计!妙计!”
孙成虎与孙成燕连连点头。
一旁的绢儿,听闻此言,身体微微颤抖。
安康城!全天下最繁华、最富庶的地方!
她一个婢子,一个曾经的南齐平民之女,如今便要以人上人的身份去那里!
“殿下……”
绢儿声音微颤,难掩激动之色。
陈齐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嘴中却道——“绢儿,对不起。”
“殿下这是……”
绢儿疑惑地仰起头,陈齐轻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如云秀发。
“你无须去安康城,留在这里,替孤好好打理王府。”
末了,他望向紫荆。
“从此刻起,紫荆冠人就是孤的新宠——绢夫人。”
好一招连环计!
孙成燕与孙成虎离开享王府时,心中皆有此叹。
明月当空,兄弟俩骑着马,踏碎一地月光,慢悠悠向军中行去。
谁也没说话,他们都在细品,陈齐那终于露出全貌的布局——
陈齐的杀子,分为一明一暗。
明棋是回安康城搬救兵之举,瑞王若是心中有鬼,加速动作,其证据便要落入孙成燕手中。
但同时,孙成燕的一举一动也曝露在众人的监视下。
暗棋却是紫荆。
正如陈齐所言,北疆之乱的根源在于厚德帝。唤回陈康清醒,才能一劳永逸。
这其间,又关系到享王妃的孕事、侍女绢儿的册封,陈齐将一切能利用的,包括后院阴私,都算计进去。
这样一位上峰,绝非愚蠢之辈。将来就算一时跌倒,只要还有一线余地,便能爬起来。
“大哥,我们日后是不是该对殿下死心塌地?”
孙成燕轻轻摇着马缰,问道。
方才告辞之际,陈齐曾言:“以孙将军之才,坐镇一城实有些委屈,理应坐镇一方。此番孙将军与孤同舟共济,将来孤必定会感恩图报。”
这已是赤裸裸的诱之以利——再不是坐镇一城,而是坐镇一方,此为封疆大吏。
厚德帝正值壮年,皇长子陈祥何时登上皇位,何时迎娶南陈公主,南陈公主又何时产下幼子,还是未知之数。也许数十年后,他们兄弟都还在陈齐手下讨生计,得罪了陈齐确实不美。孙成虎官营经营多年,这道理他并非不清楚。
此外,陈齐毕竟比那糊涂瑞王强多了。
于是,孙成虎笑了笑:“成燕,我们没得选。我为宜营城守备,身系一城安危。享王府又建于城内,即便我们不去投靠他,也早被视为一派。此次殿下安然脱险,我们便能位极人臣;殿下败了,我们也好不了。”
孙成燕点点头,又想起另一事。
“殿下确为不世之才,只是可怜那侍女绢儿,连自己的封号都被算计进去了。你见她方才听闻要紫荆冠人顶替自己名号,再也笑不出来的模样,真是心酸。”
“殿下的家事,我们管那么多作甚!再说那小冠人仅是暂时冒名顶替,待事情尘埃落定,那侍女还是绢夫人,有什么可怜的?”
孙成虎忽然听到紫荆名字,心一颤,随即用有些粗鲁的语气掩饰过去。
孙成燕却叹道:“绢儿可怜,那小冠人也可怜。殿下对她,倒像是有些不安好心。”
“这话怎么说!”
孙成虎手下一重,不自觉地勒紧了马缰。
寂寂的黄土道上,战马长嘶响彻夜空。
孙成燕奇怪自家大哥怎么是这般反应,狐疑地瞟了他几眼,才继续道来。
“殿下言之凿凿要让陛下清醒,可大哥你想……陛下为了一个女人,状若疯癫七年有余。此次若真能清醒过来,自是好事。但不行呢?陛下深信帝王之威无所不能,如今一个雪睨公主真正的‘徒儿’出现,呼风唤雨力媲鬼神,还向他证明——他就是得不到心上人,他会如何反应?再联系北疆之乱,殿下的处境……试问陛下是恼自家亲儿无能,还更是恼无权无势还激怒他的小冠人?”
孙成虎听明白了,忧心之色浮上眼帘。
“他、他将那小冠人推出去做挡箭牌?”
紫荆不仅要为陈齐解决后顾之忧,要是失败,还要成为陈康的出气筒,替陈齐与孙成燕顶罪——若是陈康仍旧昏聩,孙成燕处又出了差错,北疆势必混乱不堪,陈齐定然会被问罪。而此时,陈康怒气都在紫荆身上,对陈齐的发落自然会轻些。
“那冠人……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何必如此利用!”
孙成虎低声咆哮道,孙成燕只当是自家大哥又良心发作了,长叹一声。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是因我无能所致。大哥,你一路上好好照顾她,也算替我们兄弟向她赔罪。”
享王寝室内,绢儿轻轻咬住嘴唇,不让泪珠从泛红的眼眶里坠下来。
纤纤素指拂过陈齐头顶,拆下了小冕,冕上的玉疏叮咚作响,恰如她杂乱无主的心境。
接下来是玉簪。
她将通体莹润的簪子轻轻取下,一头浓密黑发从陈齐肩上流泻而下。她望向铜镜,镜中人眉如墨画、目似辰星,直挺的鼻梁下,淡粉色薄唇弯出温柔的弧度。
明明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的少年郎,为何那般无情?
绢儿愈发委屈,一滴泪沿着面颊缓缓坠下。
镜中人蹙起眉,犹疑了半响。
“绢儿,对不起。待孤回来,定然好好补偿于你。”
绢儿抹去脸上泪痕,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婢子有一话欲请殿下直言……‘绢夫人’之位,是否并非为我而请?殿下是不是打算一找到雪睨公主‘徒儿’便让她以绢夫人的名义去安康城?就算……那‘徒儿’不是紫荆冠人?”
陈齐叹息一声,握住绢儿的手。
“傻瓜,这话你错了,夫人之位确实为你而请。孤怎知道寻来的雪睨‘徒儿’是男是女,又何来为他们准备封号一说?今日的决策实属意外,无奈紫荆冠人于战场上动作甚大,全城都已知道,各路人马都定然会寻她。孤才不得已,借你的封号予她一用。因为,他们就是掘地三尺寻而不得,也不会想到,孤的爱宠便是那神通广大的少年冠人。”
继而,陈齐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原只想找个假徒弟,没想到无意中遇到了真货,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年冠人……”
绢儿听闻夫人之位确实是她的,心情本是舒畅不少,又听得陈齐语中对紫荆多有看重,心中泛酸,不由挪揄道:“殿下怎么不叫她妖女了?先前是谁‘妖女’‘妖女’叫得顺口?”
她想到紫荆年纪与自己年纪相仿,一个是人人都看重的冠人,一个则是仰赖他人鼻息而生的婢子,妒意不由流露出几分。
陈齐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弹她额间。
“那冠人称自己出身南齐,也同你一样七年前遭过大难。孤看她清修的时日不多,又没有道门中人那些假惺惺,确为红尘中人,也不便以妖女称之。”
“况且……”
陈齐俯下身,薄唇掠过绢儿耳侧,轻声慢语。
“原来……”
绢儿的妒意瞬间消失无踪,眼中只有同情。
那名唤紫荆的冠人,不仅是陈齐的暗棋,也是他的挡箭牌。
再换个角度一想,也便了然。那冠人与自己年龄相当,同样因七年前的南齐大乱改变命运。她成了后陈四皇子的爱宠,而那冠人仅被算计利用。
这确为——同人不同命。
“殿下为何不带绢儿一同前往安康城?绢儿愿扮作仆役侍奉殿下左右。”
绢儿破涕为笑,执起一柄白玉梳,一边为陈齐打理长发,一边道。
毕竟陈齐年少俊美,又待她温善,绢儿盼陈齐予她富贵之余,对他也不乏女儿家的真心。
跟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她是乐意的。前提是,她仅在他一人面前为奴为婢。
“随行的人都认得你,难免出岔子。况且,有王妃同行,你去了岂不受尽委屈?”
“殿下宁可带娘娘也不带上绢儿,绢儿不乐意。”
绢儿已被说服,仍要作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陈齐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哄她。
他脸一沉,硬声道:“孤怎能不将她放在身边?别忘了……她也姓杨!”
阴沉的面孔上,露着几分狰狞。容貌虽是极美,却被那神色扭曲成了一种凄厉。
阴惨惨却又艳丽的凄厉。
绢儿立刻跪下去。
“绢儿说错话,请殿下责罚。”
陈齐捏紧拳,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孤并非气你。夜深了,你下去歇息吧。”
绢儿并未起身,抬起眸,慢慢对上陈齐仍然阴沉的眸子。
而后带着抹不去的畏惧嫣然一笑,眼下红痣分外媚惑。
“殿下今夜仍不命绢儿侍寝?”
陈齐一滞。从他的角度,顺着绢儿玉颈线条往下看,薄薄绢衣遮不住这幅身子的妙曼曲线,诱人乳峰呼之欲出他轻声一笑,面露宠溺,伸手扶起她。
“你又说这种话……”
绢儿却不肯起。“殿下真心疼爱绢儿,是绢儿的福分。可是殿下即将离开我身边,此行凶险,又不知殿下何日归来,肯请殿下今夜垂怜绢儿,为我留个念想!”
陈齐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孤为你请封夫人,则视你为正经妻子。你一日不得夫人封号,孤便一日遵循礼法,不坏你清白之身。你自去歇息。”
绢儿虽不愿,但见陈齐态度坚决,只得千磨万磨地离去。
陈齐捻了烛火,坐到床边,发出一声冷笑,继而自言自语。
“留个念想?她不过是怕此去时日长了,孤有了新欢,将她抛到脑后,便要先落下肌肤相亲之实……”
他拾起软枕,盖于面上,这一刻,无人知晓,那少年老成、情深款款,再兼心思难测的享王爷已然消失。软枕下有一张愤愤的、不甘的、咬着唇的……孩子气的面庞。
“哼!自甘堕落……若不是为制衡姓杨的,怎会找上她……”
陈齐心中悲凉。他并不热衷房中之事,但知道自己总有一天逃不过。就像每月逢十的日子去享王妃处一般,对绢儿履行恩宠。因为绢儿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不但心思灵敏,且欲念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