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虎听着刺耳,冲书生一扬鞭子,策马往享王府飞奔,路上愈发地看紫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救了他们,我竟然救了他们……”
孙成虎心里正不是滋味,耳边忽然听得紫荆的声音。他本想答,是,你了不起,你办到了本人贵为宜营城守备都办不到的事,又何必来炫耀。却见紫荆双手交握,还站着灰土的纤长手指,微微颤抖。
忽然之间,心就软了。
孙成虎想: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寻常人就是男子,在她这年纪也干不出这般大事。纵是面上再沉着,心底必定是紧张的。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道:“是,你救了他们,遇到你是鱼锦乡民的幸运。”
紫荆听了这话,却回过身来,直直凝视孙成虎。
“不,遇到他们是我的幸运。我得感谢他们,让我出手相救。”他们,让我出手相救。”
享王府坐落于宜营城西北处,从后陈开国之初便存在的建筑,几百年间来历经不断翻修改建,古色古香之中透出一派尊荣。
紫荆只一眼便被享王府吸引,不为其他,只因那些环绕着享王府青砖白墙的黑气。
怨念、贪念、痴念、嗔念、恨意……铸就的后尘北疆宜营城享王近六百年尊荣的材料里,少不了这些。
孙成虎先下了马,见紫荆久久望着享王府的琉璃屋檐,面上带着淡淡惊讶,略一迟疑,双手扣住紫荆细腰,将她抱下马来。
“跟着我,莫在王府里迷了路。”
“嗯。”
紫荆如梦初醒,腰上一热,才发现自己腰肢就嵌在一双男子大手中。她虽已清修多年,却还记得男女有别,便是跟随紫荆冠人之前,也不叫男子轻易碰触。当下脸上发热,颔首轻声道:“多谢。”
享王府的门房早早认出孙成虎,不等他上前知会,已去通告内监。不多时,便有内监前来迎接两人。
他们踏过王府的青石路、曲径桥,向着王府深处而行。所过之处,盛开的花圃、幽深的道路,以及道路之上缓缓行使的代步小车,处处彰显着享王府的气派。
孙成虎见紫荆不时歪着脑袋久久打量各处,只道小姑娘被享王府的富贵迷花了眼,却不知她心中正在想:此处这么多怨气,若是冶气派的道友见了,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啪!
一声脆响,自四五丈开外的凉亭处传来。孙成虎定晴看去,只见两个红衣女子似正在争执。
只是一个是命妇打扮,衣饰华贵,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另一个却是侍女打扮。
内监轻叫一声“倒霉!”,当即转过身,涎着脸,摊手做个请的姿势,欲请两人改道。
孙成虎立刻明白,这是一出妻妾相争的戏码,内院之事,外人不便介入。
他略一点头,正要侧身离开,紫荆却已直直地朝凉亭行去。
孙成虎与内监连着唤了几声都无用,只得讪讪地跟上。
啪!
红衣贵妇又是一耳光甩到红衣侍女脸上,侍女禁不住那力道,哀哀痛呼一声,旋即轻咬贝齿,倔强地将痛呼吞入腹中。
右眼角下一滴粉红的泪痣,如欲坠的泪珠。
贵妇喘了几口气,从丫鬟处拿条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手,而后“哼”地一声,将帕子掷于侍女脚下。
一个丫鬟上前半步,指着红衣侍女大声斥骂。
“贱婢!明知娘娘最爱大红色,你竟敢与王妃冲撞?别以为殿下怜惜你,为你请了夫人封号,你便飞上枝头成凤凰了!”
“绢儿不敢。”红衣侍女捂住面颊,朝丫鬟福了一福,唇角轻轻弯起,笑得妩媚入骨。
“绢儿明白,即便册封为夫人,亦无资格与娘娘比肩,更勿言绢儿此刻仅为婢子。只是殿下亲口下令绢儿平日须穿红衣服侍跟前,若是换下来,待会儿殿下看了便要生气,也是不美……”
啪!
享王妃又是一掌,打断了红衣侍女未完的话。
“绢儿,知道本宫为何掌掴于你么?”
红衣侍女仍笑得柔媚,一这回,约摸是牙齿咬破了嘴皮,她一开口,便痛得直吸气。
“娘娘是想说,绢儿的主子有两个,正如这享王府除了男主人,还有女主人。绢儿虽是讨了一个主子的欢心,却冲撞了另一个主子,失了为奴为婢的本分,故而该罚。”
“你果然聪明。”
享王妃颔首笑道。这王妃远远看着太嫌高傲,笑起来竟也是个落落大方的美人儿,只是眼神寒似冰刃。
“你可服气?”
名唤“绢儿”的美貌侍女低头沉思,或许到底是年轻气盛,终归咽不下那口气。俏丽的眸子往享王妃身上一扫,音色便涩了许多。
“这些话娘娘为何不到殿下面前去说?”
“笑话!”
享王妃美目一瞪,自有一番威严。
“绢儿姑娘分不清为奴为婢者的本分,与殿下何干?难道是殿下教你不辨上下不分尊卑恃宠而骄恣意妄为?”
她骂得畅快,侍女面上终是浮现一丝屈辱。
“绢儿知错。”
享王妃见状,只觉恶气稍平,旋即在那侍女面前一挺肚子,笑道:“你若是觉得本宫今日罚重了,大可到殿下面前说道一二,说不定殿下会为你出口气呢。不过,这要看他舍不舍得罚本宫腹中麟儿。”
言罢,享王妃扬长而去,待她身影消失在曲径深处,内监小步跑上前去,对侍女点头哈腰。
“绢夫人,孙将军将殿下想见的那冠人带来了,接下来是否有劳夫人,将贵客带至殿下处?”
侍女绢儿默不作声,抬手慢慢整理发髻,就着凉亭旁引入的溪流洗净脸,又将头上钗环一一取下来。掌掴的痕迹印在玉白素净的小脸上,分外明显,愈发称得她整个人柔弱无依。
而后她微微一福:“公公何必客气,绢儿一介婢子,有事吩咐便是。”
内监则道:“绢夫人虽时下还无名分,谁不知殿下最宠爱的便是夫人您?听说,册封的金旨已在半道上,殿下若不是爱您怜您,又何必巴巴地在王妃身怀六甲的时候,为您请旨册封?”后半句内监声音压得极低,眼角朝着享王妃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道:“过不了几日,夫人便也是享王府内名副其实的主子。”
“谢公公吉言。”
侍女听了这一番劝解,重露欢颜。末了朝孙成虎转过身来,福了福身。
“见过孙将军。婢子绢儿奉殿下之令,于此等候孙将军与冠人。”
“不必多礼。”
孙成虎有些不适应地地摆摆手,心想原来这姑娘被掌掴还是拜自己所赐。然而享王府内这些娘们太监说话行事未免太假,几分真心几分旁人假意一见便知,他们身在戏中不觉得不自在,倒叫自己这个看戏的浑身不自在。
恍惚之间,又听她问道。
“那位冠人如何称呼?”
“啊?啊……她是……”
孙成虎回过神来,张口应道,却想起今日还未问过紫荆姓名,当即咳嗽一声,掩去尴尬之色,问道:“你叫什么?”
“紫荆。”
紫荆朝享王妃远去的方向望了很久,继而目不转睛看着侍女绢儿,蹙眉答道。
绢儿对上紫荆清澈灵透的眸子,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掏出手帕,将紫荆脸上未散的尘土一一抹净,待看清紫荆容貌,又轻轻低呼一声。
“呀!”
然后执起紫荆的手。
“想不到神通广大的冠人竟是这样年少貌美。紫荆冠人,请随我来。”
紫荆却没有跟上去。她悄悄打量着绢儿,眉蹙得越发深。
这个侍女,身上竟有那么重的欲念之气……
还有那个贵妇,没发现么……
缠绕在她腹中胎儿周身的,深重的怨气……
等候之际,已是夕阳晚照。
孙成燕枯坐于享王府大厅内,惦念着宜营城守备事宜,心急如焚。偏偏心越急,高座之上陈齐笑得越是莫测。待到绢儿带着孙成虎与紫荆进了大厅,孙成燕对紫荆生出的那点好奇早已被付诸脑后。
“大哥!”
孙成燕如释重负唤了一声自家胞兄,声音里又带了点委屈。今日他已在享王府空耗三四个时辰,再拖上些时候,今日都该在王府里安营扎寨了。
“成燕!”
孙成虎也挺委屈,今日见到了前所未闻之事,还来不及细想,事情流水一般发生,脑子现在还有些发昏。
兄弟二人双手交握,简直是执手相看泪眼。只因他们各自都带着委屈,急欲向对方倾诉一二,故而这一刻两个大男人的“兄弟情深”,又有些扭扭捏捏,看得紫荆啼笑皆非。
她不禁生出一分羡慕,心道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确实感情深厚。随后不由想起另一对心口不一实则交情深厚的人——
师傅、师叔,你们现在如何?
徒儿救了流民,已有望摆脱自己的心魔。
待见过宜营城之主,便会回到师傅身边,从此摈弃二心,尽心侍奉……
所以师傅,徒儿很快就会回来。
再说享王这头,陈齐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绢儿面上掌痕,面色一沉,拉过绢儿的手,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绢儿以手抚面颊,不以为然道:“娘娘方才教训了婢子。”
“哼!”陈齐面露不虞:“她仗着现在身怀六甲,你又没身份,便欺侮于你。待到册封夫人的金旨下来,你有了名分,她定不敢这样对你。”
绢儿羞答答笑道:“绢儿不敢奢望身份,只求殿下怜惜绢儿,便是不尽的福分。”
陈齐顺势将绢儿搂入怀中。“总有一天,孤要你与她比肩。”
两人在臣子下人面前,毫不忌讳地上演一出浓情蜜意,府中下人见惯不怪,只把孙成虎兄弟激得面红耳赤,不知该将把眼睛放到哪里。
陈齐见到兄弟俩的窘状,哈哈大笑,凤眼一挑,挪向一旁的紫荆。
却遇上了一双清澈的、毫不退避的幽黑眸子。
陈齐心神一凛,不知怎地生出些许尴尬,又面无表情掩了过去。
“这位就是助我大军的冠人?”
“是,我叫紫荆。”
紫荆自报姓名,仍是一动不动盯着陈齐与绢儿,眼舍不得眨上一眨。
方才她初遇绢儿,为其身上的欲念之气所撼,无心细看对方容貌。待进到大厅内,见到高坐于正北方那皂衣玉冠的少年拉过绢儿细心呵护,才想道那侍女便是欲念再重,在自己眼中宛如魔怪,但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仍是柔弱女子,被其所爱,为其所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