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世之人好寻仙问道,都相信神仙的存在,但孙成虎一届武人,从来不曾奢望在战场上得仙神相助。如今,他却亲眼见到一个弱质女子施展仙神之术,将他的战场搅成一团浆糊,虽然解了困局,却是无论如何也欣喜不起来。
神仙,有神仙生存的场所。战场,则是武人生存的场所。
一个仙神之术,便能改变已成定局的战场,那么,人人都去做神仙好了,他们这群官兵又算得了什么?
孙成虎心绪复杂。
迎风而立的紫荆,一身布裳被风吹得鼓鼓作响,长发随风飘散。形貌虽是清丽至极,又哪里像是市井传闻中拈着花,自诩清傲的神仙?
倒是更像……
更像……
“妖女。”
享王府的厅堂富丽堂皇,酒香弥漫。
丝竹声不绝于耳,身着轻纱的胡姬随乐起舞,俨然是个人间富贵乡。
孙成燕却如坐针毡,诺诺应道。悄悄抬眼望向正北座上,一身皂衣的少年。身侧,一名身着红缎,侍女打扮的少女为他金樽中满上酒。
少女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温柔而顺从。臻首微垂,露出纤长优美的颈项。她容貌已是生得极美,右眼角下一滴粉红的泪痣,为玉白的肌肤平添一分脂色,衬得眼角眉梢俱是浑然天成的妩媚。
人间绝色。
孙成燕恍惚地想道。
可是,虽然美,比起她却……
便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便要忘记身上的使命,沉醉在这温柔乡中。
孙成燕虽是与孙成虎一母同胞,容貌却不似孙成虎凌厉粗犷。丹凤眼、柳叶眉,肤如白玉,唇若点朱,坐在这脂粉堆里,几杯蜜酒灌下去,面颊泛上了桃花,倒也不负这片美景。
皂衣少年见他这模样,轻笑一声。
“小孙将军当真好相貌,孤见一回便禁不住赞一回。孤尤如此,府中女眷更是要为小孙将军茶饭不思了。”
孙成燕手一抖,金樽落地。
“殿下,臣不敢……”
他惨白着脸跪下去。皂衣少年笑起来,冠上玉疏脆声作响。“说笑而已,小孙将军为何吓成这幅模样?”
红衣侍女也嗤地轻笑出声。
孙成燕心下稍安,又唯唯诺诺坐起来。心中暗道:论姿容之美,面前这位少年王爷尤在自己之上。只是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未免不妥。
享王陈齐,厚德帝第五子,生母乃是南齐明霞公主。
齐女多貌美,皇室之女更是艳名满天下。后陈为彰显与南齐亲近,代代君王皆迎娶南齐公主为西宫,公主之子封享王,坐镇宜营城。
享王,即为安享荣华之王。并非陈齐一人的封号,而由北疆藩王代代传承。若是上代君王驾崩,待到下一位君王迎娶南齐公主并得子,享王之位便传于幼子。先前那一位另择封号与封地。
这奇特的继承制度,让享王与皇位无缘。
确切地说,南齐公主之子也许能够成为皇储,皇储却一定不是在任上的享王。
后陈便是用这种方法,拉拢了南齐,却又不让南齐的血脉连成一气。
陈齐年方十七,传闻除若随了明霞公主的容貌,无一资质胜过前头四位兄长。孙成燕兄弟亲自与他打过交道,才知道传闻尤不可信。
仅是不露喜乐,性情难测这一项,已让孙成燕如临大敌。
正如这一回北疆骚乱,孙成燕兄弟想出征集宜营城内商队镖师充军以扩充兵力的法子,继而向陈齐说项。陈齐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给句准话。看到孙成燕焦急,又说设丝竹宴席款待。这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陈齐一拖再拖,拖到了孙成虎贸然出城,又拖到了孙成虎遇险,而后,听闻孙成虎军得一冠人相助,享王陈齐前一句还是斥那冠人为妖女,下一句却是调侃他的容貌,一时之间,弄不清这位凤子龙孙是要闹哪出。
孙成燕又重拾话题:“说起来,那冠人也算是神通广大,后陈得她相助,或为幸事。”
“幸事?”
陈齐淡淡扫他一眼:“一个尸餐素位的冠人,一时脑子发热,自以为做了桩好事,实则扰乱孤治下之世,是为幸事?”
“这……”
孙成燕诺诺道,鼻尖又冒出了汗珠。他是清楚,世人虽尊仙神,但一涉及到家国大事,就得敬鬼神而远之。可眼下他不是得找点话题同享王说道吗?
可惜陈齐不打算体会孙成燕的一番“苦心”,一指红衣侍女,笑道:“绢儿,你来告诉他,此事何其荒谬。”
“是,殿下。”
红衣侍女灿然一笑,直起身来,学书生背起双手,于陈齐面前来回踱步,模样俏皮可爱,嫣红小嘴里吐出的话却好不中听。
“小孙将军,你听好了。一个冠人,便能改天变地退却敌军,十个冠人呢?一百个冠人呢?那冠人或许与后陈有缘出手相助,那与南齐有缘的冠人或道士呢?与北狄有缘的冠人道士呢?事情传出去,城不用守,边境不用防,各国都找冠人道士来帮忙不就行了?更甚者,国不用经营,民不用谋生,大家都去寻仙问道,从此天下太平,岂非更省功夫?”
“姑娘说得有理。”
孙成燕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他清楚,那卖弄聪明的美貌侍女也清楚,享王更清楚。既然清楚,就不会把希望放到一个冠人身上。那么,享王到底打算如何守这北疆呢?
“故而,后陈遇到她并非幸事,她是妖女。”
红衣侍女作结道。陈齐端起金樽,一口饮尽杯中蜜酒,而后微微一笑。
笑容如霜如雪。
“话虽如此,幸事还是祸事,倒未可知,孤想见见这妖女。”
可怜孙成虎气势汹汹出城去,灰头土脸回城来。还没喘上口气,享王府的内监又来传旨,享王要见那女冠。孙成虎暗想享王对战场上的事一清二楚,遇到军机却要装糊涂,但也不敢抗旨,巴巴地又跑到二十里外,将紫荆迎上马。
一路上,孙成虎暗自打量怀中的紫荆,手脚纤长,腰肢不盈一握,身段倒有几分韵味,可容貌不够柔媚——眼太亮,眉太英挺,并不是寻常男子喜欢的类型。
这种女人,给我做媳妇我是断然不会要,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嫁出去……
哎?
这念头一生,孙成虎先吓了一跳,又暗道她嫁不嫁得出去,轮不到自己来操心。何况她是个冠人,不用嫁的。
孙成虎便收敛心思,一心策马,怀中紫荆亦是安安静静,平静似水。饶是风骤起,撩起紫荆耳边几缕青丝,拂到孙成虎脸上,也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进了城门,街边站着一大片人,远远见到孙成虎他们,一连串跪拜下去,口中连声道:“多谢仙姑相助!”
“怎么回事?”孙成虎黑脸拉缰。
旁边一个驻城小兵则答鱼锦乡民不肯进西街空屋安置,定要等孙成虎与紫荆回来。一边说,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这不到一个时辰便风靡宜营城的人物。
紫荆黑水晶般的眸子里迸出一丝光彩,半响才微微笑了。
“你们没事就好。”
众人见了这笑容,皆是一愣。
紫荆不笑的时候,神色嫌端肃,宛如少年,正如孙成虎所想——英气太重。一笑起来,便有了少女的柔和,恰如春风拂过清泉,洗去了鱼锦乡民心上阴霾。
乡民中便有一书生模样的俊俏男子朗朗赞道:“仙姑不仅心善,人也生得美!”
“滚一边去!别挡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