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继而,才发觉绢儿生得极美,而那爱护他的少年,容貌也极其俊俏。
当下心生好奇,暗道莫非这就是世间的男女之情,眼睛更是半刻也舍不得眨——错过今日,待她回到雪睨冠人的洞府,也许再无机会目睹世间男女相爱。
谁叫修仙之人,也会对世间的情爱感到好奇。
陈齐被她看得愈发尴尬,咳嗽一声:“你在看什么?”
紫荆应声而答:“看你们如何亲热。”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她仅修行了七年,十岁之前仍活在尘世中。世间少女应该具备的礼仪风度,她并未忘干净。
“不……我是说……”
紫荆语塞,往后退了一步,忽而满面通红。
陈齐见状又一次大笑出声,末了,唤来一位老内监,指着紫荆边笑边问。
“福达叔,你看她像不像?”
老内监既为陈齐尊为长辈,显然颇得对方信任。他看着紫荆,疑惑道。
“殿下是说……”
陈齐轻抬右手,做出执笔作画的姿态。
“啊!”
老内奸恍然大悟,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紫荆,不多时,摇了摇头。
“不像啊。”
“我倒觉得,神韵有些像。”
陈齐说道,老内监却叹了口气。
“殿下,神韵之事,说不准的。”
他又看了几眼紫荆,识透紫荆清爽利落的气韵,倒有了两分赞赏。
“你心里想着她像,她便像。可别人却不会因此……”
“福达叔所言甚是。”陈齐频频颔首:“可我还想放手一试。”
言罢,陈齐站起身来,倾身朝紫荆作揖。
“多谢紫荆冠人救助后陈子民,孤在此谢过。”
紫荆赶紧回礼。
“殿下不必客气。我救他们,却是为了我自己。”
这回到太过爽利,又不通半点俗韵,又是让陈齐一滞,不知如何接口。
“看来紫荆冠人想法与常人不同,不愧为仙门中人……今日,孤请冠人前来,一是为聊表谢意,另一头,却是还有事要向冠人相问一二。”
“噢?什么事?”
陈齐微微倾身,摊手相请。“此事关系到宫闱秘史,不便在此处说,还请冠人随我来。”
而后,他又转向孙成虎兄弟:“两位将军稍安勿燥。若是不出孤所料,此事应也干系到解后陈北疆之乱的对策。”
陈齐丢下面面相觑的两兄弟,与紫荆一道消失在大厅东北侧小门处。
两人去了陈齐的书斋。
斗室之内,陈齐扭转多宝格上一件摆设,正墙洞开,内里竟然还有一间密室。他从密室中翻找半天,拿出一幅画轴。
画卷异常老旧,轴身泛黄,画卷上的颜料究竟年月,已看不出本色。
陈齐将画轴在紫荆面前徐徐摊开。
“紫荆冠人可曾见过画像上之人?”
画上是一位宫装女子,年约双十,云鬓高耸,头顶华冠。面目虽已有些模糊了,仍看得出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气韵。
画像上的女子温婉地直视前方,眸子中有一抹翠色。
裙角下方,则提着四个小字,字已看不清楚。
紫荆吃惊地瞪大双眼。“她……很像一个人……”
“你知道她是谁?”陈齐问道。
“我师傅,雪睨冠人,可是眸色不同。”紫荆老老实实答道:“这女子眼睛是绿色的,有些像胡人,而我师傅眸色与普通人并无不同。”
“果然如此!”
陈齐听到“雪睨”二字,骤然眯起双眼,难言眼中激动之色。
“紫荆冠人,你可知道……画像上的人,是六百年前齐国之主最宠爱的小女儿,雪睨公主!孤猜测,她也正是你师傅雪睨冠人。正因她与你有此渊源,才有你我今日相遇。这……真是天意!紫荆冠人,只有你能解我后陈危难。”
而后,陈齐道出一段皇室秘辛——
六百年前,世上并无后陈,后陈开国之君还是一名商人之子。终日领着马队,来往与中原与北狄间的榷场;南齐亦非今日的南齐,这弹丸之地北有北狄各部骚扰抢掠,南有中原虎视眈眈,国弱民贫,内政亦是混乱不堪。
短短十余年间,国君之位四度易主,尽管那一任南齐之主内忧外困之下,国君宝座还未捂热,对自己最珍爱的小女儿却是倾尽所能,摘星揽月地宠爱着。
接下来的事便如戏文,后陈太祖经商路过南齐之时,遇上华盖出行的雪睨公主。秋风有心,掀起雪睨所乘马车上的锦帘,让街上众人将雪睨的绝美容颜看得一清二楚。
彼时雪睨正靠在车窗边窥视街上情形。那么多人,唯独目光与他对上。
她的双眸翠如松石,盛着尴尬、好奇,最令人心动的,却是她的高傲与矜持。
就像天上的花,明知摘不到,偏要让人知晓那一朵才是最好的。
还未成为后陈国君的太祖心里清楚,凭着商人之子的身份,倾其一生,能做到也便如今日一般,枯站在街上,等待一场连交谈都做不到的偶遇。
可他想要得到她。
因为那一眼,已相思入骨。
一缕相思,若产生于盛世,成就的也许仅是一本戏文、一阕诗词,一个典故。
但它产生于乱世,成就的则是一名帝王的野心。
太祖回到中原,倾尽身家,揭竿而起。
踏着累累的尸骨,趟过无尽的血雨。男人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最初是为心上的女子,然而天下已经被卷入这一场倾天相思中。当他肩上背负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他的初衷、本心都已辨识不清。
唯有一个消息是他不愿听到的——雪睨公主出嫁的消息。
他不怕死,却怕她已经属于别人。
所以数年后,太祖率大军兵临南齐“求娶”雪睨公主,却得知她早已入道门清修之时,未尝不是松了口气。
既然他已不是为一份求而不得的恋情孤注一掷的商人之子,那么这样的结局也还不错。
因而,传闻当年太祖仰天大笑,一边说听闻先前北狄一部落王子向雪睨公主求亲,不想雪睨公主不愿嫁与北狄蛮子,竟然舍弃尘世拜入天机门,其心念之坚令人动容。他感慕雪睨公主品德,愿与南齐结下秦晋之好。即使娶不到雪睨,能娶到她的姐妹也好。
南齐国君欣喜若狂,为的是后陈太祖三言两语,将南齐的危机化解,还不忘为拉拢南齐挟制北狄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那果然是帝王的资质。
至于雪睨是不是真因不愿嫁入北狄而入道门,后陈太祖自然不清楚,南齐国君也不会告知于他。
于是雪倪冠人仍是天上之花,后陈太祖活在俗世中,就娶回了俗世中的女人。如此一来,南齐得到了盟友,后陈得到了抵抗北狄的缓冲地带,而他不用担心朝廷宫中的明争暗斗,会毁了他人生中最美的萍水相逢。
这样,对大家都好。
“太祖……算不算叶公好龙?”陈齐将这一段往事娓娓道来,却又冷笑对之:“他并非真心求娶雪睨公主,却留下了她的画像。他做不了情种,偏要将自己当成情种。”
后陈建国的这一段秘辛,除却后陈皇室,世上再无几人知晓。
天下第一大国,竟是因一个女人而生,这本是令人唏嘘。紫荆一时答不上话,书斋之内烛影摇曳,映得她面颊红彤彤的。
她不用伸手触摸,也知道自己的脸必定是烫得惊人。
雪睨冠人不曾告诉她的事,由陈齐来说,少了三分绮艳,多了七分冷硬。仍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很想知道后续,并非从后陈皇室子弟的立场或是天下任何一个人立场,而是从雪睨冠人的立场。比如师傅本人如何看待那场邂逅,后来为何又甘愿入了道门。
毕竟是……六百年的光阴流逝啊。
“雪睨公主”的故人早已不在,“雪睨冠人”伫立云端,只要看到后陈,便能想起曾有一个人,为了她,建立起一个国家。
紫荆忽然觉得,这红尘竟是如此传奇。
“紫荆冠人?”
陈齐见紫荆神游太虚,轻声询问。紫荆回过神来,更觉羞涩。
“六百年前的事我是知晓了……”紫荆踌躇道:“可这又与后陈今日之困何干?”
陈齐一滞,话中不自觉染上几分冷厉。
“因为……今日后陈之难,亦因雪睨公主而起。”
“殿下此话何解?”
紫荆又生出不好的预感,她那位美人师傅的尘缘,并未在六百年前便已了结。
这一份感觉,在下一刻就被证实。
“紫荆冠人清修已久,或许并不知晓,七年前,北狄入侵南齐,南齐大乱,孤父皇厚德帝御驾亲援。”
“我、我知道,那场大乱……”
紫荆垂下眼。真是想不到,七年前的战乱,与七年后的邂逅息息相关。这尘世间事,真是千丝万缕,缕缕关联。
而后她痛快说出自己身世。“我本是南齐人,七年前南齐大乱,我阖家死于北狄人之手,只剩我一人随流民一同逃往后陈。临近鹰嘴驿之时,我衰竭力尽,幸为师傅所救,从此侍奉于她左右。”
陈齐又是一滞,叹道:“没想到冠人与此事也牵扯至深。这倒更应了孤先前那句——此为天意。”而后话锋一转:“紫荆冠人,但你定然想不到,孤父皇亲临南齐兵至鹰嘴驿之时,他遇见了一位姿容绝美的冠人,容貌与雪睨公主的画像如出一辙。从此,父皇心魔深种。”
“这、这又是何故?”
紫荆结结巴巴道,心中却有些了然。
厚德帝大概也如后陈太祖一般,恋上了雪睨冠人。
许是她从未将自己看作道门中人,她出世,只为侍奉救命恩人。因而,听到雪睨与厚德帝相遇,便不自觉地将此事往男女情爱上靠。
那么,雪睨冠人已在六百年前倾倒了一位帝王。六百年后,又倾倒另一位帝王,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果然,接下来陈齐又道,七年前的相遇,让厚德帝相思成狂。
那冠人与雪睨公主如此相似,陈康却不愿承认,她就是雪睨。
并非一个人活了六百年之事太过惊世骇俗,而是因为……陈康是帝王,只要他想,没有什么女人得不到——除了天上的神仙。
陈康的情爱,与太祖不同。
太祖与雪睨相遇于微时,南齐公主之于商人之子,似花似雾,又是天上云霞,远远观望着,就是极美。更重要的,是他的相思,到底始于当年那卑微的商人之子。
陈康遇到她,却是在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