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下来。
还不到吃晚饭的功夫,二太太就已经知道了。
朗哥脸上带着伤,怎么着也瞒不下去。他虽擦了血迹,嘴角却肿了一大块。这一拳是沈涵芝最初打的那一拳。那时候朗哥没有防备,让他结结实实打在了嘴角边,不仅唇角有微微的撕裂,就连左边的几颗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摸着发疼的半边脸颊,心里也不免有些好气又好笑:“这个沈涵芝,脾气怎么这般大。”
他的贴身小厮二喜急得头都大了,自己没照看好五少爷,让他给人打了,回头太太问起来,自己一定没好果子吃。挨打挨骂都是小的,最怕的就是二太太一个火起,直接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他本想开口求朗哥帮他求情,可话还没出口,朗哥便被二老爷叫了去。
二老爷本是陪着沈珮宜去与同僚吃酒,两人一同兴致颇高的回府,却同时听到了儿子们打架的消息。二老爷当场火便“噌”地冒了起来。
这事儿若是换了文哥武哥,他还未必有这么大火。那两个儿子不成器他是知道的,原本也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可如今出手的竟是他最重视的儿子,怎能不让他光火。
一户人家要开枝散叶百年兴旺,子嗣是很重要的,尤其要有几个出息的儿子才是。自打朗哥出世便一直聪明伶俐进退有度,二老爷已将光耀陆家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
朗哥自小聪慧,习武学文从来不曾令他失望,几乎没犯过什么错处。如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客人给打了,二老爷如何能不生气。
他甚至不待二太太身边的朱砂把话说完,直接便喝人去把朗哥叫来他书房,一面又向沈珮宜告罪。沈珮宜也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有些挂念唯一的儿子,与二老爷客气了几句便匆匆回了随园,去看沈涵芝的伤势。
朱砂一见情况不妙,赶紧回去向二太太说明。二太太一听之下气得当场厥倒。她原本派朱砂去向是想找二老爷出面为儿子讨个公道,没成想倒害了儿子。二老爷立马还让人传了话来,说让二太太在屋里等着他,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二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始终不敢踏出屋门一步。二老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平时看着不难说话,发起脾气来却是谁也拦不住。她若不去劝或许还好,朗哥挨几句骂便也算了,若是出面去求了,少不得要被二老爷拿“慈母多败儿”这种话来堵她,十成十朗哥还得受更多苦。
可二太太到底还是把二老爷给想浅了。即便她没去求情,朗哥还是被二老爷不由分说狠狠骂了一通,然后被赶到了书房外头的青石地砖上罚跪。
朗哥自小出生后还没受过这样的罚,陪着他的二喜看得冷汗直冒,几次想去向二太太通风报信,都让朗哥给拦了下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他着急,只有他自己淡然处之,丝毫没觉得受委曲。他甚至没向二老爷分辩半句,没提自己全程挨打的事实,也没提本不是他推倒了修哥。
二老爷正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都会让他看作是狡辩,倒不如事后再慢慢分辨。事实是怎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朗哥在书房前头淡然地罚跪,宁娘却在西湖月里急躁地走来走去。修哥腿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包扎好,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伤着筋骨,宁娘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修哥哭了一阵也累了,竟趴在宁娘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宁娘没法子,只得待他睡醒了,才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问清楚了。
修哥自知惹了大祸,说话声音怯怯的:“……我本在那里玩得好好的,是二哥路过推了我一把。绿意扶我在花坛那边坐,五弟来了,说要给我上药。后来表哥又来了,我刚说了一句他便动手打了五弟,我,我拦不住。”
果然让宁娘猜中了,她早就猜到此事必有蹊跷,没想到竟是文哥惹的祸。今日亏得是朗哥忍了下来没把事情闹大,若是换了文哥,只怕会跟沈涵芝打个天翻地覆。
“你既说了,为何不把话说清楚?你可不止一个哥哥。”
修哥有些懵了,纠结道:“可是朗哥不是我哥哥呀。”
宁娘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居然也跟沈涵芝一样犯起浑来。一直看朗哥长得高大修哥瘦小,就总忘了他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想必沈涵芝也一样,一听“哥哥”两个字,又见朗哥在一旁,想当然的就把他当成了修哥的哥哥。
宁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又冲绿意道:“你怎么不跟着解释一下?”
绿意本就担着心,此时更是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奴婢想说来着,可表少爷出手太快,奴婢拦不住。奴婢当时又担心修哥,不敢上去拉架……”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便下跪的,我没怪你的意思。”宁娘虚扶了绿意一把,又咬咬牙吩咐白萱,“你扶着修哥陪我去父亲那里走一趟,这事情必得说清楚了,没的让朗哥白受了冤枉。”
修哥虽然有些怕,但也觉得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他虽则胆小却不喜欢看人受冤枉,更何况朗哥待他们姐弟不薄,平日里没少护着自己。
他听得姐姐这么说,赶紧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由白萱扶着一瘸一拐向二老爷的书房走去。
此刻天已是大黑,秋霁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宁娘和白萱一边一个搀着修哥。草木从他们身边飘过,远处院落里点点灯光闪烁,偶尔一阵风吹来让人不寒而栗。整个陆家大宅,就像一头野兽已然进入了梦乡,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危险。
白天不觉得,夜里走的时候,宁娘真觉得有些害怕。就像这会儿前去见二老爷是个未知数,她突然发生自己的人生也是一个未知数。一切事情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宁娘搬进这家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去二老爷的书房。幸亏秋霁识得路,几个人小心翼翼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书房门口。
二老爷的书房离二太太的正院不算太远,宁娘路过正院的时候,见里面灯火通明,支起耳朵却听不到半点响动,心里不由打起鼓来。二太太被二老爷暂时禁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原本以为二太太此刻必定要发一通脾气,却不想半点动静也没有。
越是安静越让人觉得心惊。
宁娘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踏进了垂花门。二老爷的书房占地不大,白日里有小丫鬟打扫整理,这个时候却只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守着。
那小厮一见有人来,一溜烟儿便跑了过来,就着秋霁手里的烛光看清了来人,赶紧给宁娘行礼:“小的见过四小姐四少爷。这么晚了,四小姐有事儿?”
“父亲在里面?我有事儿要找父亲。”
那小厮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老爷这会儿有事儿,四小姐不如明日再来吧。”
宁娘透过那小厮的肩膀向门里望去,远远地就看见书房门前跪着一个身影。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道:“谁人跪在那里?”
“是五少爷。”
方才春晴出来打听消息,可没打听全乎。只知道朗哥让二老爷叫进了书房骂了一顿,却不想大晚上的竟在这里罚跪。更深露重,朗哥的背影在稀疏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沉重起来。
宁娘顾不得再与那小厮多说什么,绕过他直接进了园子。那小厮赶紧追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朗哥身边的二喜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她:“四小姐来了。”
二喜本陪朗哥跪着,方才听得垂花门那有说话声,就忍不住张望了一下。他这一说话倒把原本闭目凝神的朗哥给吵着了。朗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宁娘一身素雅地走了过来,裙摆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翻动,像是被风吹皱了一般。
朗哥没料到她会来,一时竟有些看呆了。宁娘径直走到他身边,抱歉地解释道:“今天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修哥了,是他没把话说清楚,害五弟你受了委曲。我现下就去找父亲把事情说清楚。”
二喜闻言大喜,正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自家少爷淡淡道:“不用了,外头风大,四姐快带四哥回去吧。”
“少爷!”二喜可急了。朗哥在这里跪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夜里的风是真凉,说不定还会降霜。再这么跪下去,非跪病了不可。
宁娘也急了:“这事本不是你的错,我是一定要说清楚的,不能让你受委曲。”说着她伸手拉了修哥,快走几步就要进屋。
“四姐!”朗哥唤了她一声,同时伸手去拉她。宁娘当时站在他左边,夜太黑看不清楚,他左手一伸没计算好距离,好巧不巧地就拉住了宁娘的右手。
宁娘被他拉得微微打了个趔趄,倒是有些愣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朗哥,借着二老爷书房照出来的光亮,才算把朗哥给看清楚。
吹了这么久的夜风,朗哥的脸色有些发青,但精神依旧很好,一双凤眸比之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他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与平常过于精致的漂亮有些许的不同。
之前宁娘总把他当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想着他长大了或许会成为潘安宋玉一般的人物。可今日却感觉大有不同。这个只有八岁的少年,脸上已有了成年男子才有的果断与凛然,明明年纪比自己小不少,却给人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宁娘明白了,朗哥是想自己把事情扛下来。如果他承认推倒了修哥,那么二太太大约不会迁怒于他们姐弟。可若是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二太太到时候必定会对修哥不满,沈涵芝又是她母亲的娘家人,到时候他们姐弟少不得要在二太太心里又添一笔。
朗哥是为自己和修哥好,可是自己又怎么能白白受了这恩惠?
宁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直到手上传来冰凉的感觉,她才惊觉自己的手被朗哥握在手里。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悄悄掩在了裙褶间。
刚才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看那两个小厮的表情,只怕都没有看到,多半以为朗哥不过拉到了她的衣袖。只不知白萱和秋霁如何。虽说她跟朗哥是亲兄妹,朗哥年纪又比她小,但毕竟男女有别,在二老爷书房前竟拉了手。虽说是无意的,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了。
好在白萱和秋霁都是自己屋里的,自己若传出坏名声去,她们也得不到好,自然不会多言。此刻宁娘更在意的是,究竟要不要向二老爷把话说明。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之间,身后竟传来了沈珮宜的声音:“宁娘,修哥,你们在这儿?”
宁娘回头一看,果然见沈珮宜朝自己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打了焉的沈涵芝,一副刚受了教训的模样。
看来舅舅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宁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珮宜上前几步,要去搀朗哥起来,放柔了声音道:“世侄啊,这次全是你沈表哥的不是。你赶紧起来,我这就去跟你爹把事情说清楚。这小子实在太混,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沈涵芝有些郁闷地撇撇嘴。方才在随园的时候,他已经挨了父亲不少骂。他原本还不服气,修哥都说是哥哥推了他,自己替他出气又怎么了。再说他也挨打了,眼睛到现在还疼着呢。
沈珮宜最见不得儿子这种犟驴脾气,抄起手里的书卷就砸在了他脑门上:“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话都听不囫囵。修哥怎么说来着?他说是哥哥推的他。那朗哥是他什么人!那是他弟弟,你怎么连这都分不清?”
徐氏本还心疼儿子,觉得丈夫下手太重,听到这话不由得也埋怨起来:“你也真是的,这哥哥弟弟也分不清的。先前来的时候不都同你说了,修哥排行第四,朗哥排行第五,你怎么就搞岔了呢?”
沈涵芝摸着被砸疼的脑袋,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想岔了。修哥那么瘦小,怎么看也是个弟弟。我当时气糊涂了,没搞清楚拳头就下去了。行行行,我去向他赔礼,让他打回我便是了。”
他话虽这么说,可这会儿见了朗哥,那道歉的话却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这么直么愣登地站在那里,表情多少有些尴尬。
朗哥倒是一副淡定的表情,跪久了脸色不算太好,额头上也沾了些露水,但整个人依旧眉目清爽,身形挺拔,丝毫不见落魄样儿。
就在这尴尬时刻,书房门突然从里面打了开来,二老爷想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匆匆迎了出来。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得了信的二太太已由徐氏陪着冲了过来,一张脸虽说没有哭得花容失色,但神情多少有些难看。
小小的书房门口,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宁娘拉着修哥缩到了一边,只想当个透明的布景。二太太满目含怨地望了二老爷一眼,刚想要开口,却听见后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二小子,你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