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沈家舅爷如约而至。
与他同来的还有妻子徐氏及独子沈涵芝。听说他家还有个嫡女莲娘,这次却并未同来。
说起来,这陆沈两家也是多年未有交集。从名分上来讲,自从沈珮容与二老爷和离,这沈家与陆家便断了亲戚关系。可如今二老爷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这亲戚关系便又派上了用场。
他一早便与二太太领着一堆儿女在家迎客,同僚间的宴请哪家都没去凑热闹。给客人住的随园也一早就收拾了出来,就离宁娘住的西湖月不远,丫鬟婆子也已安排到位,只等贵客盈门。
修哥在去正院请安的路上便与宁娘咬过耳朵:“……从前爹与舅舅还吵过架。”
不问也知道,二老爷与沈舅爷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姐姐让人给赶回了家,换哪个小舅子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不知如今这两人怎么又和好如初了?宁娘虽对官场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嗅出了一点味道。
若是没有切实的利益,这两只老狐狸哪里会握手言和?
但她没接修哥的话茬儿,只笑着道:“一会儿见了舅舅舅母你可要听话,不许哭闹。”别让人以为二太太刻薄了他们姐弟,平白生出事端来。
即便沈舅爷能为他们撑一时的腰,可也撑不了一世。等他们一走,自己和修哥还是得在二太太手下讨生活。
修哥并未想这么多,只是一张小脸难掩兴奋之色。毕竟是与他生活了十年多的亲人。他自出生便与舅舅一家一同生活,与表哥也感情不错,来到陆家后虽有姐姐相伴,终归不是自己家。眼看着亲人将至,修哥早已听不见二太太在说什么,一颗心全都飞向了门外。
宁娘却还耐着性子陪着二太太闲聊。二太太听她说话声音微哑,便让人给她端了碗银耳甜梨羹:“……喝了润润嗓子。想是昨日累着了。”
当着二老爷的面,二太太真如慈母一般。二老爷一听这话立马转头关心。二太太便笑道:“昨儿个宁姐儿陪母亲念了两个时辰的经,倒把嗓子给念毛糙了。”
二老爷立马点头赞她:“知道孝顺祖母,宁姐儿是个可心的。”说到这里,他还扫了一眼坐在宁娘下首的萍娘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萍娘前两天挨钱氏训的事情二老爷也知道了。他虽跟大老爷不对付,可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过得去的。萍娘仗着父母疼爱祖母偏宠便无法无天,实实是缺乏管教。
萍娘教他那一眼扫得有点心虚,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心里又将宁娘恨上了十遍八遍。怎么回回夸赞她自己都得跟着挨训儿呢?
宁娘端着那甜梨羹慢慢地喝着,才喝了不到一半,便见竹枝快步走了进来,冲二老爷道:“回老爷,舅老爷一家的马车已进了府,正往正院而来。”
二老爷的脸上立马现出红光来,宁娘甚至觉得她隐约看到二老爷紧绷的脸色一松,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怕沈舅爷不肯来吧,毕竟要与二太太照面。前舅爷撞见现夫人,可是有些尴尬。
宁娘赶紧把手里的哥窑月白釉瓷碗放下,微微挺直了背脊。一屋子的人全都没了声响,目光都落到了堂屋的正门口。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厚实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还未见来人的模样,二老爷已是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迎到了门口。
二老爷一站起来,二太太自然也只能跟随。余下的众多嫡子庶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宁娘见修哥有点要往外冲的意思,赶紧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刚想低声嘱咐他两句,就见一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爽朗的笑声。
“哎呀,多日未见,正泽兄还好?”他不叫姐夫却叫了二老爷的名字,宁娘注意到二太太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二老爷上前抱拳笑道:“这才几日不见,珮宜老弟愈发清减了。可是最近衙门里事儿太忙?”
宁娘仔细看了舅舅一眼,觉得他与修哥眉眼有几分相似,想来与自己的生母也是颇多相似。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唇边留两撇整齐的胡须,整个人生得十分高大。站在二老爷身边竟有种气势逼人的感觉。
二老爷一面说着笑,一面把他往屋里让。二太太则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一个妇人领一少年进了屋,这才迎了上去。
那妇人一身缃色缠枝白玉兰褙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髻边缠一圈碧玺发带,头上还斜插一枝富贵芍药金钗,上面错落有致有致地镶嵌着八颗大小一致的猫眼石,钗下挂几串金色流苏,随着主人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味。
宁娘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妇人一身打扮价值不菲。衣着虽然素雅,首饰却是名贵。
二太太见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即便招呼她道:“快进屋里坐,外头凉。这便是侄儿了吧。”
那沈涵芝与宁娘同岁,不过大了几个月。长得虽不及朗哥风姿宜人,倒也眉清目秀。身量更是继承了父亲的优势,不过才十二岁已是人高马大,站在二太太身边一点儿也不显矮。
徐氏把儿子往二太太面前一推,笑着催促道:“快叫人。”
那沈涵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老实,竟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目光像是在询问:“该怎么称呼?”
二太太不禁面露尴尬。她不是宁娘的生母,沈涵芝自然不能称呼她姨母。可她毕竟也算是亲戚,总不能直呼她“陆夫人”。这称呼既得显得不那么疏远,也不能乱了辈分,还真有些让人头疼。
沈涵芝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犹豫片刻后才向二太太行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二老爷已经把沈珮宜让到了上座,听见沈涵芝的话,不由冲他招手道:“涵哥儿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沈涵芝嘴里嘟哝了一句,也没人听见他说的啥,然后便见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又向二老爷行了礼。
二太太收起脸上的尴尬,笑着迎徐氏入了座,又唤过儿女来一一见礼。沈舅老爷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修哥,便冲他招了招手。修哥立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亲热地叫了声:“舅舅!”
谁都听得出来,修哥是真心的高兴。沈舅老爷摸了摸他的头,冲朝宁娘笑了笑。宁娘赶紧也前行了一礼:“宁娘见过舅舅,舅母。”
徐氏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瞧了她半天,满意地笑道:“胖了,想来这些天过得不错。”
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装娇羞地把头低了下去,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二太太与徐氏对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修哥在舅舅怀里腻了一会儿,又去缠着表哥。沈涵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嗯,气色不错,修哥儿可有哭鼻子?”
修哥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可过不了多久,两兄弟又嘻嘻哈哈地凑在了一起。徐氏打量完宁娘后,又去看陆家的其他几个子女,每看一个便夸一句,一直到目光落在朗哥身上时,却是喉咙突然哽了一下,片刻没有出声。
沈舅老爷见状,也好奇地扫了朗哥一眼,顿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正泽兄,你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令人眼前一亮啊。”
朗哥出生的时候,正是沈陆两家交恶之时,他自是没见过朗哥。一直到宁娘生母去世,二老爷亲自登门求和,他才重新与陆家有了往来。他与徐氏,今日都是第一次见着朗哥。
徐氏听丈夫这般说,不由回过神来:“确是确是,看得我都呆了。妹妹真是好福气,养了这般俊朗的一个哥儿。从前都说女子美貌似是画中来,今日倒是见着了一位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真是大饱眼福。”
朗哥自小听惯了这些话,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骄傲,依旧大方得体地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又与沈涵芝互相见礼。沈涵芝见他出了风头似有不满,略打了个招呼便又同修哥说起了悄悄话。
丫鬟们早已上了茶和点心,一屋子人坐着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午饭时候。二太太早就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当即便在宴厅开席,大人还着几个哥儿一桌,小姐们又一桌,借着过年的喜气吃了顿团圆饭。
席间徐氏又说起家中的几个女儿,被她胞妹接去府上小住几日,是以这次不能一同前来。
二太太难免又惋惜了几句,一迭声让徐氏以后一定带小姐们常来家里玩。
饭后,二太太便让人领沈舅老爷一家去住处歇息。虽则只是小住几日,到底一家人东西也不少,光是徐氏的各色衣裳都装了两个箱笼。二太太便叫了几个婆子帮着把东西抬进了随园。
沈舅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议事,沈涵芝把修哥拉进屋里说悄悄话,徐氏便拉着宁娘的手一道儿进了随园。
“这些日子不见你,你过得可好?”
宁娘心里一阵紧张,生怕一张嘴就露出破绽,只得小姐翼翼道:“侄女一切都好,劳舅母惦记了。”
“哪里的话,你这几年住在家里,我早当你亲生女儿般了。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杭州虽离嘉兴不远,到底不比家里。这陆家人多口杂,你又没个亲人依靠,还得顾着修哥这个弟弟。我看你今日的气色便不大好。”
原来刚才说她胖了什么的,只是客气话啊。
宁娘只得解释道:“昨天陪祖母在佛堂念经,想是受了点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徐氏也不多追问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二十抬箱笼可都收到了?”她说这话时一脚已踏进了屋子。丫鬟们正在那里摆放东西,她便拉着宁娘进了内室,两人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宁娘点头道:“都收到了,让舅母操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话。只盼你莫怪我多事才好。”
宁娘不由愣住了,一双妙目盈盈地望着徐氏,显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徐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来回磨砂,良久长叹了一声:“舅母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离家两年,人心浮动,虽说你是嫡出,到底生母不在了。别说家里的兄弟姐妹,便是那些势利的下人,只怕也不会对你尽心。我让人大张旗鼓地送那二十抬箱笼来,也是为了让陆家的人都瞧瞧。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这后面有沈家,有你舅舅,还有你舅母我。得让他们忌惮你,不敢小瞧你。往后你在府里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真是一张嘴两瓣唇,怎么说都有理。
那二十抬箱笼从二太太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徐氏故意想要搅和她与宁娘的关系。可现在听徐氏这么一讲,似乎也挺有道理。古时的女子身边若没点银钱,日子是很难过的。那二十抬东西一送来,宁娘不说立马巨富,少不得也发了一笔小财。
有了钱,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兼则还让人知道她母亲娘家对她的态度,令人不敢轻看了她。这么听上去,舅母这么做倒是为了自己好了?
宁娘真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这些高门贵妇一辈子就在那儿斗心眼儿,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起来那可是个个精。不管做什么杀人不见血的事情,说出来的道理那都是一套套的。
宁娘自认没这个本事,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当即便起身向徐氏道谢。徐氏见她信了自己的这番说辞自是高兴,又拉着她坐下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冷不防便冒出一句。
“唉,可惜了你娘,一生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