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舅奶奶送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宁娘和修哥的。
宁娘去了二太太的正院,刚踏进垂花门便被满院子的箱笼吓了一跳。听说古时候嫁女儿嫁妆按抬算,二十抬在高门大户自然不算什么,不过在寻常人家,这可也算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
宁娘一路上已经听春晴说了个大概。她这舅母倒是个急性子,人还没到东西倒先到了。听来送东西的妈妈说,这二十抬箱笼里装的,全是宁娘和修哥当初在家穿的用的东西。沈太太本是来坐客,便派人将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又说怕年下路不好走,这运货的马车便先行一步。没成想倒是比她早到了两三日,如今摆得满院子都是,看着直扎人眼。
宁娘心里暗叹一声,这不是给自己招怨恨呢嘛。可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打点起精神进了里屋,低眉顺眼地给二太太请了安。
二太太脸色倒还好,见了她便吩咐人上茶,似笑非笑道:“这下可好,你舅母将你从前用过的衣裳首饰都送了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是着绣坊给你赶做新裳。萍娘的衣裳毕竟不合身,改来改去也麻烦。”
看起来,二太太看出除夕那晚她穿的那一身是改过的了。
宁娘露出一点惶恐的神色:“也不知舅母怎的让人送这些来了,女儿倒不曾向她提起过。”
“你舅母既是过来小住,自然便一并带过来了。她这也是贴心。你舅母向来贤淑能干,事事都想得周到。”
若真想得周到,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了。舅母比自己在这个时代多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她一个继女如今的处境。她本该处处小心低调才是,可舅母去给她来这一手,明摆着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她敢保证,这二十抬箱笼的事儿肯定已经传遍了整个二房宅院,连大房屋里后罩房做杂事的婆子们必定都在议论纷纷。
先头湖蓝的事情已把青罗居推上了风头浪尖,人人避之不及,现在又是二十抬衣裳首饰兼各种器具,就算二太太知道是沈家舅母私自做主,也难保底下的丫鬟婆子猜测是她向舅舅家诉了苦。
她越想不引人注目,就越有人把她往前面推。二太太这话也是在直接提醒她,她的这个舅母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宁娘略一琢磨,便明白了舅母的意思。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跟二太太和平相处。宁娘也曾听春晴她们说过,当初陆家与沈家似乎有约定,自己母亲当年的嫁妆自是要留给弟弟和自己的。若她们姐弟都未养成,这嫁妆便要还给沈家。
沈家现如今除了舅舅一家外,再无其他人了。还给沈家也就是还给舅舅家,到时候母亲的嫁妆就成了舅母的私房钱了。或者还能给表哥娶媳妇用,或是给表妹做嫁妆用?
宁娘想到钱氏跟她提起过的母亲的嫁妆,又看舅母一出手便这么狠,心里不由一紧。至亲之人为了钱财都能借刀杀人,更何况毫无关系的旁人了。
都说古时候女人没点钱傍身日子难过,可看看她,明明应该有不少钱,日子却也过得这么可怜,还时时被人惦记着,个个都想谋上一笔。宁娘真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到出嫁。
就算嫁了人,也不见得就太平了。没有嫁妆自然被婆家看不起,可若有了嫁妆,难保又不被人惦记。她可真是一方素丝帕子,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哪。
宁娘在二太太屋里同那来送东西的沈家婆子见了面,当着二太太的面把箱笼清点明白,然后让人给抬回了西湖月。
当晚西湖月里除了宁娘,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修哥见着了许多自己从前的心爱之物,也暂时忘了丧母之痛,又变得欢天喜地起来,直抱着某个官窑瓷枕不肯放。
春晴她们替宁娘把属于她的那几箱子东西都给收拾了,一面收拾一面议论纷纷。她们几个也算是有见识的了,陆府里的好东西不少,但这沈家拿出来的东西,依然有不少令她们惊叹。比如秋霁手里的那个牡丹纹釉里红瓷瓶,又比如春晴手里的那套莲花样镶红蓝宝石金银头面,直把人看得眼晕。
宁娘也跟着扫了几眼,暗暗心惊沈家的富贵。她只知道外祖父原也是做官出身,若非如此沈家也不会与陆家结亲。自古官商不结亲,陆家也不是落魄人家。
可后来祖父官场不顺,辞官回了老家。听说便是从那时候起,二老爷便与母亲产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和离收场。
关于这一段历史,宁娘一直不太清楚。她只隐约听说母亲当年生下自己没多久便患了恶疾,按七出之条本该被休。但二老爷终究存了最后一点人性,迫着母亲与他和离了事。这之后二太太便进了门,当年便产下了一对双生子,便是朗哥和莹娘。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当年又是得了什么病?宁娘却是一无所知。这些丫鬟们都是陆家的人,沈家的事情知道的不甚清楚,陆家的事情即便知道也不敢多说。弄得宁娘如今有些被动,只能凭着仅知的一点信息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不过从这些东西来看,沈家倒不缺钱,甚至还很有钱。难怪把修哥养成这么个泥性子。
宁娘看着她们把东西一一收好,又吩咐人送修哥回秋夜雨,这才换衣睡下。第二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萍娘的脸色显见的就难看了起来。
她向来不待见宁娘,又听闻她昨日得了那么多抬衣裳首饰,心里更是不快。既嫉妒宁娘比自己有钱,又怨沈家人手脚太慢。早些天他们怎么不送来?非要巴巴到了京城才显摆。他们若是一早上就送过来,自己也不至于要送出这么多件衣裳去。
那些衣裳有几件还是她的心爱之物,为了讨好二太太没法子,咬牙送出去的。这宁娘还不识抬举,衣服刚到手就让人给改了,偏偏改得还极素雅。除夕那日姐妹们个个穿红着绿艳丽无比,倒衬得她清贵高雅,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萍娘今年已十四岁,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心里已有了少女间互相攀比的心性。眼瞅着宁娘五官渐渐长形,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连两个弟弟都在私下里称赞这位四妹妹容颜出众。只怕再过几年,母亲再领她们出去应酬时,自己便要被人撇在一边了。
萍娘这么想着,不由怨恨地睕了宁娘一眼。宁娘坐她上首却只当没看见,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萍娘越看越觉得生气,眼瞅着宁娘还是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坐在那儿沉静如水,倒显得自己五颜六色过于招摇了。
正巧钱氏在那儿问宁娘昨日里得的那些个箱笼归置好了没,萍娘见缝插针便凑过去笑道:“听说四妹妹可得了些好东西,今日怎的不穿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儿?你这一身太素了。”
宁娘虽然穿得素,身上衣裳倒也是好料子。反倒是大房两个女儿穿得寒酸,听萍娘这么一说不由面上一红,微微将头撇向了一边。尤其是大姐琴娘,眼里竟噙上了点点泪花儿。
钱氏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再看萍娘那一身桃红芍药云锦褙子,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四妹是个好的,母亲才去不久,身上带着孝,大伯又才刚去,自然得穿得素净些。你瞧琴丫头婷丫头,再看看你这一身儿,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萍娘本来想找宁娘麻烦,不成想引火烧身伤了自己。她哪里想到大伯去了自己还得挑衣服穿,身上这身是过年前母亲新给做的春裳,天气一暖迫不及待就穿了出来。结果老太太这么一提,她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儿,除了她之外,莹娘是一身鹅黄的,琳娘是一身浅碧的,倒只有她最显得扎眼儿。
再看二太太,竟也难得地穿上了黛青色的。萍娘心知不妙,赶紧站起来冲钱氏道:“是孙女儿想岔了,回头便把衣裳换了。”她自小仪仗着钱氏过活,很看重钱氏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跟大房的一块儿处,眼见着钱氏的心便不在她身上了。今儿又是这么直眉瞪眼地数落了她一顿,真真叫她觉得难堪无比。
女孩儿大了要脸面,更何况还在姐妹面前。萍娘虽向钱氏告了罪,到底心里觉得委曲,再坐下时眼眶儿都红了。钱氏从前养过她几年,到底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数落了一通后便不再说什么,也算是给她留了脸面。
只萍娘回屋后越想越伤心,整个人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随行的寻梅望梅赶紧过来劝着,可越劝萍娘眼泪越多。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庶出,大房两姐妹再落魄那也是嫡出。宁娘母亲名声再不好听,她也是正经的嫡女。这屋里一个两个全都压着她。从前看琳娘只觉是个老实的,如今看起来倒也是个有心机的。自知莹娘是巴不上了,自己这里也讨不到好,竟转向去跟宁娘穿一条裤子里。
是啊,宁娘再落魄架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昨儿那二十抬东西有一大半是她的,里面少不了好东西。沈家豪富,连萍娘这样不出闺阁的姑娘也知道。再者听说宁娘母亲当年嫁妆颇丰,临死前又给了一大笔。哪里像自己,说是陆家二房的长女,姨娘手里却没几个子儿。往后出嫁全得看嫡母的心情。
想想未来,萍娘更是悲从中来,索性结结实实哭了一场。横竖简姨娘也不在,整个花前饮就她一人。二太太说了,曹姨娘快生了,现在上路不方便,万一半道儿发动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简姨娘得陪着,到曹姨娘出了月子,几个姨娘再一道儿上京里来。
萍娘现在在府里连个帮手也没有,真真觉得自己命苦。
大房两姐妹回到屋里,关上门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婷娘小些爱闹,扯着姐姐的衣裳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瞧见她那脸色了吧。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明想埋汰人家,结果挖个坑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琴娘略矜持些,掩嘴笑道:“谁让她存了这些个坏心思。再说你看她穿的都是什么,我爹好歹也是她大伯,她穿成那样眼里哪还有我们大房。”
婷娘甩甩手,坐在姐姐的坑头上:“她眼里向来没我们大房。仗着在祖母身边待过些日子,就真当自己是嫡出的了。看不上我们也不看不上四妹。我倒瞧四妹比她好,至少比她会做人。不像她,两只眼睛长在天上,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四妹那是手里有钱。听说她母亲留了不少产业给她,光这一点咱们就没法儿比了。”婷娘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精巧摆设繁多,倒不比二房那里的差。可是她知道,这都是二房借的,拿来给她们充面子的。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有账可寻,若是丢了坏了,可得照赔不误。
这宅子也是二房给买的,虽然她们现今住下了,祖母也还在世,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了。婷娘想到去世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下去。他若不死,自己虽说过得苦,可总也有个完整的家。不至于要住到人家屋檐下。
如今一个庶女就这么敢打她们的脸了,再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婷娘也有些没底儿。琴娘看出姐姐的神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姐,你别担心,横竖有祖母在,二房的人不会拿咱们怎么样的。”
婷娘怔怔地望着楠木桌上的成套旧窑鱼戏莲子茶蛊,长长地吁了口气:“哪里需要他们对咱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咱们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嫁妆,咱们以后的路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