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失踪四个月之后,我与江阳堪布在土登寺的广场上重逢,他给了我一颗舍利。
我对江阳堪布说:我不原谅,不原谅那背着我发生的一切,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天河的水位下降了,光秃秃的树木集合在一起等待夏天,我念一句《金刚经》,热血就隆隆震动,这经文里的一字一句,是不是和我一样走投无路?空气中有着特殊的气味,到了深夜,巴颜喀拉山巅的积雪也许会飘落下来。我从佛前拿走一张红色纸,折一朵莲花,把桑青的名字写在花瓣上。我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通天河畔,在漆黑一片的河面上,我放开红莲花,桑青的名字在水面上渐渐漂远。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说过,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通天河通往世界上每一滴水,水通往唾液、鲜血和眼泪。桑青,无论你在哪里,喝一口吧,这甜丝丝的滋味是你喜欢的。
你再也不能见到他。那个眼睛细长的黑衣男子这样说。
我掉头走开,仇恨油然而生:我不信。
寺庙的大殿里,四处点燃酥油灯,供奉糕点和鲜花,瑜伽士敲响各种乐器,诵经的声音嗡嗡响起。我渴望见到江阳堪布。
他问我:到这里来之前,什么是你害怕的?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静静看着我:人总是寻找真相,奇怪的是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真相。
好吧,我承认。
我受够了。一个人受伤了会哭,边走边哭。难道这是神的安排吗?我咬紧牙齿,舌根下面涌出水仙花的气味:我恨不得咬断神的脖子,让他更高明一些。上千年来,人们始终在重复这样的故事,相爱、分离、受难,这还不够陈词滥调吗?神就不能动用更高的智慧来讲述一个人的命运?我真想替他们写剧本。
明妙,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的答案是:人间就是一所学校。并没有神来指定命运,每一个人的剧本都是自己编写的。明妙,如果你觉得命运异常艰难,那是因为你自己编写了艰难的剧本。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几乎毁了我的人,难道是我选择的?
江阳堪布静静地看着我:明妙,如果你懂得人间是剧场,就会明白导演这场戏的也是你自己,每一个角色都无关好坏,这长达一生的演出,你不仅会看到帮助你的人、善待你的人、被你爱过的人,还会看到那些令你遭受磨难和屈辱的人,他们来和你完成一幕幕情节,扮演亲人或者敌人,帮助你完成自己的故事。
我握紧手心里的舍利,在大殿里坐了很久。
这白雪铺满的神山,有着深邃的温柔,我终于意识到上师的伟大:他是一个开悟的人,把自己和无知的人连接在一起,他全部的教授就是带领我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可是痛苦怎么会止息呢?它比欢喜更容易。
江阳堪布,经历过这一切,我学会了求助。当我真诚地说出困境,恨意如同白雪般慢慢消融。我观察这巴颜喀拉山,看见白雪与春天和解,那么仇恨也将与温暖和解。当我一意孤行的时候,你没有放弃我,这让我原谅了所有的坏天气,原谅了最糟糕的时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明妙,去找到桑青,你可以做到。
我们停止了交谈。
燃烧的柏木散发出浓烈香气。独自坐在寺庙的大殿角落,我捡起一个鼓槌,它的形状是一个用铁丝弯成的问号。我敲响一面牛皮鼓,鼓声低回,教人心软。
忽然间,我听见寂静黑夜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什么?这时候不可能有人在荆棘丛中哭泣,也许是哪个又冷又饿的小动物,瑟缩在外面不敢进来?还是我听错了,只不过是驼背阿妈在唉声叹气?
我轻手轻脚站起来,四下巡视。
这四面佛像陪伴的大殿里,空无一人,酥油灯微光闪耀,就像我生命中的其他时刻一样离奇,我用力吸了一口气,知道这并不是梦境。
所有人都睡了,声音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我疾步走出大殿,月光明净,小喇嘛们的鞋子东倒西歪堆在门外,大约有一百多只。什么也没发现,我停下来,觉得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像一种撕裂声,我伫立聆听,又没有动静了。正犹豫着,有个黑影蓦然一闪,隐没在草丛里。是谁?我扑过去,一手探入草丛:谁在那儿?
一只手搭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别动!
一个声音说:带我去见他。
女人的声音,一个陌生女人。
你是谁?我用力甩脱她的手指,往后一闪,手心里的冷汗涔涔而下。
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出来,不要鬼鬼祟祟的。
她走了出来。
月光并没有照在她脸上,可还是能看出这张脸的美貌。
她径直逼近我,非常霸道,直到她的脚尖碰到了我的脚尖,我站着没动,也并不后退:你是谁?
她的身体散发出黑蜜糖的气息,由于高原反应,她沉重地喘着气:我,黄凉若。
就像被人迎面猛击一拳,我的汗毛竖了起来。如果真有命运这回事儿,我祈求将重感冒降给那位替人设计命运的神,你还能更邪恶一点吗?
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凉庙宇之外,我第一次见到了她:黄凉若,我的情敌。
在黄凉若的生命中,失败是很少出现的场景。
她生来不愿意独居,需要有人陪伴,这样才能相信幸福。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子,因为她的美,有那么多人宠爱她,但生活是个长镜头,她的童年并不幸福,父亲冷酷鲁莽,亲生母亲不知去向,凉若完全不记得她——那一定是个异国女子,给凉若留下了一张混血特征鲜明的脸,她更像母亲,也因此备受父亲厌弃。
十三岁,凉若是又胖又坏脾气的少女,她的成长伴随着与父亲的女人们的斗争,吃尽苦头的减肥,无数次搬家和离家出走,一次丰胸手术,三次失败的婚姻。二十一岁之后,黄凉若就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在任何事情中,她都是大胆的,这戏剧化的风情让很多男人神魂颠倒,包括桑青。
凉若像蜜糖一样黏着桑青,她恨桑青,没有人胆敢像他这样,随时离开她。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凉若从来不相信他会在这世界上出现,她不服气,她要征服他,要让桑青成为一个忠诚的人,为她付出肝肠寸断的爱。
难道还有黄凉若做不到的事情吗?
她是眼冒绿火的女子,看见美丽的嘴唇就上去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痕、眼中的泪珠就去吮吸,她让桑青深深地体验到诱惑,他们总是尽量地做爱。细小的爬山虎叶片在隔墙上卷曲,枕头是鼓鼓的,桑青伸出手抚摸她的背:凉若,你是个好女人吗?
我是让你两腿发软的好女人。她的身体总是懒洋洋的,倚在床头喝更多的酒。
好女人不一定能让男人变好,但她们能让男人不堕落,所以你一定是坏女人。
她很利落地按住他:我能让你满足,满足比好坏更重要。
桑青推开她,跳下床。他真是不懂女人,但她们了解男人。
十七岁,桑青在子梅的山里捡松茸,那威严的高山栎,从松萝间掠过的雪鸽,从未被阳光照耀过的岩石,都令他绝望。他喜欢一个子梅的姑娘,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裳,那么奇怪的粉红色,她一走出来,小伙子们心里都痒痒的。在子梅,如果一个姑娘让人喜欢,男人就翻进她的窗户,给她唱歌。
桑青半夜进入她的房间,对她说:我是桑青,你是卓玛,桑青喜欢卓玛。
卓玛姑娘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如果你硬要和我睡觉,我也不敢说什么。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桑青的裤子,那里鼓出来一把刀,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她接着说:可是我要告诉你,在这个村子里,我最讨厌的男人就是你。桑青气得要命,拔出刀子,在墙上扎了两个破洞,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他沿着来时的路,又从那扇窗户翻出去,发誓再也不会为了子梅的任何一样东西待在这儿,他要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他果然说到做到,走了很远很远。
在没有子梅的地方,有那么多好东西,每一样他都想要,他把楼房、机器、落雪的颜色和女人的脸都拍摄下来,每一样都让他喜欢。他对一个女人好,就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她买酒喝,和她睡觉。在结古镇,他翻进了一个女人的窗户,她叫李明妙,她握着一把刀刺向他的心脏,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让他心里痒痒的,长出一些温柔。也许有一天他会变,会反悔,可他现在离不开她,被她深深触碰到,这是身不由己的。
桑青对凉若说:我得走了,去找一个女人。
凉若沙沙地笑起来:你总不会爱上她了吧。
她伸出手,压住他的手臂,张开脚,压住他的双脚,她说:来吧,我让你忘掉她。她的身体美极了,丰满,弯曲,健康。
天哪,你真带劲。
哪儿都别去,就这样,我们会很棒的。
他重重压住她,似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她的眼睛半张半合,嘴里火辣辣的,像一条章鱼。他更加用力了。
到了第二天,桑青收拾好东西,他还是要走。
凉若怒火冲天,她猝然间抽出匕首,刀尖一下子刺透桑青的衣服,触到他的肌肤: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绝招吧?没什么了不起,我也会。凉若斜睨着他:这把刀的滋味怎么样?你想走就走,这可不行,你得让我高兴。
桑青眼睛都不眨,回答她:戳进去吧,要快要慢随你高兴,不过,我要走,谁也别想阻挡我。
她看着他,不相信会这样,瞧他的样子,一把刀抵在胸口,他声音不变,表情如同苍鹰。凉若哆嗦了一下,也许他真的不是凡人,这房间里充满了神灵。
她索性当啷一声丢下刀子,走过去纠缠他。她气喘吁吁,看起来很性感:桑青,你得和我在一起,我烦死了,烦死了没有人陪伴,烦死了在这儿等你,我讨厌平静,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犹豫了一下:凉若,你很迷人,可是我得走。
她松开手臂,恶毒地盯着他:你要什么?
他走向大门,并不挽回这一切,只说了两个字:自由。
这是谁也拿不走的。
一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人的轨迹。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桑青也许不会再见到凉若,她寻找到了新的诱饵,她说:你得去,和我一起去,想想看,这可是一个真家伙,一场战争。
于是他们结伴前往利比亚,桑青拍摄照片,凉若担任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