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是毁灭的开始。
秋英多杰仁波切圆寂之后,玉树大地震,亲人伤亡,建筑倒塌,流言四起,江阳堪布彻夜不眠,为藏地的人们治疗和祈福。
到处都不太平,遥远的利比亚发生了动乱,一个领导者被杀掉,尸体放在冷冻鱼的仓库里,任由人们参观。电视机里播出画面,一排尸体放在地上,其中有孩子,裹着白色麻布,没有血痕。各国使馆陆续发布撤侨告示,有人在大街上听到了AK-47子弹出膛的声音,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制作面饼和酱料,她们担心自家的男人不知哪天就被杀了,她们一直站在厨房里。
战争总是令人紧张,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我每天看新闻,总觉得它还很遥远。
直到桑青告诉我,他决定前往的黎波里,利比亚的首都。这是男人一直等待的时刻:去战场,去受伤,去距离大事儿最近的地方。桑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走进浴缸里,甚至忘了脱掉牛仔裤,他结实的长腿在牛仔裤里,牛仔裤在水里,水在他的凝视里,而他在战争里,毛发竖立,仿佛一条狗即将变成狼。
他挥舞着卡帕的照片:这个男人,1913年生于布达佩斯,他是我的偶像。
吸引桑青的并不是卡帕的作品,而是卡帕的人生。
西班牙内战是卡帕声名鹊起的开始,几乎一个世纪之后,桑青认为利比亚将同样的机会给了他。每天都有那么多无聊的事情发生,激动人心的冒险为什么不能来一下呢?桑青急迫地想要证明他不平凡,他渴望站在世界的中心,渴望受到所有人瞩目。在这方面,他的确和卡帕很相似,都对功名具有强烈的企图心,这企图心是匕首、毒药和飞船。
明妙,这是个好机会,只有这一次,一旦抓住,我就金光闪闪了。
你这个流氓,我应该在你喝的水里放满毒药。
我脸色发白,眼看着一艘黄金大船在深夜缓缓驶入,无法阻挡。冒险家都流着哥伦布的血液,即使面前站着英国女王,这个衣冠楚楚的流氓也忘不了深深鞠上一躬,他的台词是:你出钱,我出命,我们合伙做生意。在那遥远的东方,有数不清的黄金和沉香,我们将要收获,我和你分,一人一半。
人们会错过一些有趣的事情,但有一种人,他们永远不会错过危险。桑青就是这样的人,你和他靠得越近,就越有苦头吃。
我接近他,喜欢他,了解他的秘密,然后跟随他,永不变心。
可是我必须阻止他,我不能放他走,不惜打断他的腿。
他把嘴唇凑过来:明妙,我得去干一票。你想想看,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一场真正的战争,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真家伙更激动人心?
1954年,卡帕不顾亲友劝阻,前往越南战场,他踩上了地雷,他的最后一幅作品叫做“越南悲剧”,他只活了四十一岁。
谁也不可能成为谁,桑青,你这个流氓,你不是卡帕。
你在诅咒我吗?明妙。他哈哈大笑:求求你,别这样对我,我是一个男人,如果不能把自己变成武器,要这条命干什么呢?
他这么说着,一边缠绵地来亲吻,我呆了一会儿,恶狠狠咬下去。
呸!他痛得跳起来,捂住嘴唇:你这个笨蛋!他吐出一口带血星的唾沫,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怎么敢咬我,我会失控,我会不顾一切,我会做出让你害怕的事情,你不后悔吗?
我的牙齿咯咯响,眼睛里要冒出火来:难道我就不会失控么?我发脾气的时候乱扔东西,也许是一把刀,一个沉重的烟灰缸,可能一下子把你砸死。
在这样骇人的愤怒之下,却是一颗柔软的心。
桑青,我对你的感情远远超过你能想到的和你所知道的。
他盯着我,慢慢放松下来:我把这句话还给你,明妙,你是女人,你有温柔,我看到炉膛里的火,就会想到你。
感情一旦深厚,就会显得淡薄。
桑青握住我的手指,说:你长得和我很像,你的手和我的手很像。
我伸出手,指尖沿着他的脖子一路按下去,停在他心口,说:让我听听你的心跳。
我把耳朵贴在那儿,呼吸微弱,发丝飘零,嘴唇如同朝露清淡。
他僵住了:明妙,你放心。
我抬起头,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如同一角布景。
桑青,如果你迷了路,我愿意剜出自己的眼睛,放在你的手心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可我何尝放心过?下决心相信另一个人,不以自己的心来揣测他,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说:好的,我放心。
他摘下自己的金刚杵,放在我手心里,然后索要我贴身佩戴的金色嘎乌盒。在土登寺,我学会了念文殊菩萨咒语,我和桑青一起研磨白海螺和绿松石,在金色嘎乌盒的表面画一只眼睛,那是蓝毗尼金顶之下的佛眼,蓝色瞳仁,眼角上翘,描着黑蓝的眼线,长长的飞眉入鬓,眉心点着一粒朱砂痣,江阳堪布说,它给人智慧和慈悲。
明妙,藏族人用嘎乌盒存放最珍贵的东西,这盒子上的蓝眼睛,是你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带着你的幸运——桑青恳求着——送给我吧。
我点点头,再也无话可说。把一条命都托付给他,也不过这样点点头就好了。
告别时,他侧过脸,来亲吻我的嘴唇,我轻轻推开他,退后半步,微笑起来。
桑青愣了一下,手伸进胸口,掏出金色嘎乌盒,放在嘴唇上深深亲吻一下。他说:明妙,我偶尔离开,永远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没有回头。
我低声回答:知道了。
桑青走了以后,天就凉了。
他断断续续发来照片,利比亚大教堂,广场上抗议的人,没有任何表情的士兵,弹痕擦过的墙面,一些女人在筹钱,她们要为反对派武装买枪,古老屋宇空无一人,食物还在储藏间里,已经被灰尘覆盖,有的道路被毁坏了,几个黑眼睛少年并排坐在石阶上,小巷里有无人认领的滑板和一条狗。
在他发来的每一张照片里,都出现那个金色嘎乌盒,我亲手描绘的蓝眼睛神秘而温柔,他让我看着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在经历什么,那真是深情的感觉,似乎我们从未分离。
他通过走私路径偷偷进入更加危险之地,一路颠簸,翻越布满泥泞的战壕,骨头震得快要散架了,心在恐怖中狂跳,不得不扔掉所有负重。他说:我把相机裹在衣服里,在黑暗中攀爬墙壁。土路旁边的村庄常常传来哭泣声,穷人和富人都没有安全感,每个家庭都有心爱的人死去或受伤。假如忘记战争,这里的果园非常美,房屋挨在一起,到处是杏树和苹果树。
这是桑青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之后他不再有消息,连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也一个个消失了。
他手机不通,网络永远不在线,聊天室里的头像是灰色的。我搜索有关利比亚的消息,在大量网页中找到过一张照片,一对恋人在废墟中接吻,身后炮弹爆炸后的硝烟尚未散去,男子的脸被女人的头发遮住了,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桑青。他左手悬空,手腕上缠绕着一个金色嘎乌盒,上面绘画着蓝色眼睛。我拼凑所有零零碎碎的消息,得知照片里的女子是一个翻译,她叫黄凉若,她受了轻伤,桑青也已经返回中国了,他并没有联络我。
我换了衣服,整天没有出门。如果在这儿等,桑青来的时候,我会立即开门,不会错过他。远行的人返回家中,如果没有人开门,就会倒霉的。我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号码,永远是关机,我对着话筒叫他:桑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又叫了一声,桑青。手脚没有一丝热气。
江阳堪布说过:假如你想要一件东西,就放它走。他若能回来找你,就属于你;他若不回来,就根本不是你的。你可以把这个称之为命运。
这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像是一瓶被遗忘的水,没有人来喝它,晃动它,用它,浪费它。
窗外一片荒凉,白色的小鸟纷纷离开,六月间开过紫色小花的草坪衰败了,一个破损的陶罐结满苔藓,水滴在那个破损的洞里缓缓凝结。
我睡不着,深夜下楼跑步,巨大的雨滴落在身上,一直跑到浑身湿透,高烧不退。
凶猛的高烧,这很好,它让我不能想别的。
夏安执意找到我。
花园小径并不长,他缓慢地接近我,穿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袖口少了一枚扣子,那颗小小的黑扣子会丢在哪里?我们几乎无话可说。
明妙,你脸色很难看,你要昏倒了吗?
我不能,我要喝一杯热水,好好睡一觉,更有力气。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呢?
我抽出那把刀——桑青用这把刀对准我,他送我刀子,教我怎样一下子刺中要害——这是一把忠实而完美的刀,它让我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称心如意的时光。我握紧银刀鞘,已经对照图片练习过几次,怎样让人一刀毙命。
我得找到他,杀了他。
胡说!他大喊一声:看看你的样子有多疯狂。
我爬上床,不理他。我答应了做任何他们要我做的事情,只是因为爱,而他们无一例外地背叛我:你离我远点儿,别想教训我。
夏安点燃一支蜡烛,尤加利的香气慢慢盘旋,窗户上斜雨霏霏。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我的脚:明妙,你和桑青手牵手,站在杂志社前的梧桐树下,天上的云彩是金黄的,你们在云朵下互相凝望,那模样真是般配。如果他背叛你,这让人伤心,但也没有你说的要杀了他那样伤天害理。
我呆呆地看了夏安好一会儿,把脸转向墙壁,他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进去。
他伤害我,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你骂我,却原谅他,你多么坏啊。
明妙,我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他苦笑了一下:有一天,小鱼忽然不见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在家里等她,想着她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我很生气,决定要好好打她一顿,让她哭,给我道歉,保证再也不敢了,然后我就抱着她上床去。可是一点儿也不像我想的那样,她回来了,说:我爱上别人了,我来拿走自己的东西。我不敢相信,看着她走来走去,开始收拾衣服和鞋子。
我开始恳求她:我爱你,你也爱我,你不能离开我,我们可以结婚,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干任何事儿,我们还要生孩子。我足足恳求了半小时,她拖着行李箱走了。
夏安从未说过这些,我缩成一团,看着他。
明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失去她,我耿耿于怀,直到现在。
他忽然嗓音酸楚:实际上我不该这样,小鱼只属于她自己,她让我领教了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爱,我被大火烧过一遍,烧成一把灰,又捏在一起。
我眼圈微红,转过头不让他看见:夏安,我只是太伤心了。
他点点头:如果办得到,我愿意小鱼过得好,她配得上最好的感情,即便那不是我给的。
夏安,你抱抱我吧,我觉得好累。
他手心的温度从脚底一点一点升起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明妙,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小鱼将是个美人,我将是个名人,你呢?
我愣了一下,说:老了以后,我要做一个小男孩。
我很愿意等着你老。现在你需要洗个热水澡,最好在浴缸里痛哭一场,要我抱你去吗?
我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你看,我一点儿也不想哭,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看着我睡一会么?
他叹了一口气:如果能办到,我早就把你退货了,这算不算生日礼物?
是的,所以你要小心翼翼的保护我,因为我无处可去,还很昂贵。
他终于笑起来:明妙,你做了那么多不合理的事儿,我都会保护你。
我握住他的手指:请你留在这儿吧。我不想做噩梦,等我醒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给你表演好胃口,还可以给你讲一个笑话。
他点点头,握紧我渐渐温暖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