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桑青醒得很突然。
睁开眼睛之前,桑青梦见了白雪皑皑的贡嘎山。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梦境清晰而又短暂,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里还回荡着一种庄严感。
一个特殊的声音响了起来。
桑青费力地思索了一阵子,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尽管他总是带着手机,却很少使用它,常常连续一段时间忘记充电,引发过一连串古怪事件。对于手机,桑青始终有点抗拒。他热爱相机,在镜头里,世界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手机却让他心情糟糕,他不能理解人和人之间为什么需要那么快捷地联系到彼此。他身上依然存有木雅藏族的一些特点,回避现代科技,认为最要紧的话应该眼睛望着眼睛说出来,喜爱深色衣服,信任刀子。木雅人的习惯是:男人与男人相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失败者得不到同情;男人与女人相遇,两情相悦脱掉衣裳,高贵者的心里只有自由。
在结古镇,桑青对一个女子说过:一个无法联系的人,才会令我产生忠诚的感觉。
她用一把好刀对准他的咽喉,他记得她的名字:李明妙。
玻璃窗上闪耀着亮光,凉若走过来,在他太阳穴两边涂满药油,这可以治疗酒后头痛。她什么都没穿,美丽的手脚像男人一样有力量。
你的电话铃声听起来很倒霉。她说:像一个老头在叹气。
桑青坐起来,在一只鞋子里找到了手机。它还在响,不屈不挠。他接起来,一位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询问他,能否应邀前往岛国拍摄一组专题——这是来自李明妙的邀请,此行他们将成为搭档。
天气已经热了。
岛国充满着亚热带的暑气,那种蚊虫簇簇的热,隐含着某种不确定,让男人们喜欢。他们经历了漫长飞行,来到小岛,喝一杯勾兑了茴香的酒,据说这是催动情欲的春药。
桑青在第二天上午来到这里,和明妙会合。
小岛上古老村落里的居民依靠手艺谋生,他们编织藤条,蒸馏花朵采集精油,雕刻木头和石头——一个成年男子要用掉生命中的六个月才能完成一块花板的雕刻,它将被供奉在海神庙里,在那里可以看到地球上最美的落日。
每一天的生活都从寺庙里开始。人们清晨去河边汲水,供奉给菩萨,女人们把祈请得来的米粒粘在额头、胸口,男人们点燃桑枝,静静地坐下来喂鸽子,面朝华美的大象和端丽的菩萨。
桑青宛如置身故乡,他好奇心怦怦跳动,摘来一朵鸡蛋花放入菩萨手心,花瓣洁白贞静。
他与明妙结伴采访,在皇宫旁边的集市里游荡,即便是那些混乱和肮脏的角落,依然充满仪式感。售卖沙龙香水的女人头发浓密,她用香叶泡过的水梳头,把鲜丽的布料层层叠叠堆在明妙身上。明妙摇摇头,什么也不买。女人很生气,指着天空和大地,用当地语言咒骂她。明妙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用力亲吻,然后旋转过来,用吻过的食指封住这咒骂,对她说:你真美。她忽然害羞,闭上嘴,那模样的确美。
错过午饭,明妙买了芭蕉叶包起来的烤乳猪,和桑青坐在路边吃。
游荡的小贩走来售卖货物,篮子里放着供奉小鸟的白米饭,还有鸡蛋花精油,装在淡白色小瓶子里。明妙和肤色微黑的男人讨价还价,他们善于做出无辜的表情,在她付钱的时候,又按捺不住扬扬得意。明妙背着手,悄悄把钞票扭成零乱一团,他们会一张一张抚平那些钞票上的折痕,动作郑重,眼神天真。这好看的人间气,令人难分难舍。
桑青是高山之子,对大海心存恐惧,明妙拉着他尝试潜水。
在清澈见底的水底,珊瑚虫、水母、海藻、海星,像陆地上最美的花朵。霓虹色、荧光黄、宝石蓝的小鱼游来游去,叫不出小鱼的名字,你只会爱上它们。
他和她乘坐小船出海,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一个孤单的沙丘浮在水上,宛若一艘神秘靠岸的黑色大船,银色群鱼跃出海面,有时候会发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岛,生长着各种颜色的树木,藤本植物幕天席地,结出红果实,山坡上有蒲葵,扒开它的可爱叶片,一股泉水细细渗出。
桑青合起掌心,接了一捧水凑近明妙的嘴唇。
你喝过比这更珍贵的酒吗?他问。
他的牙齿在阳光下洁白如雪,这华美的男子,即便微笑,也郑重得宛若神明。
他手指蜷曲如花瓣,接着问:你见过比这更美丽的酒杯吗?
明妙一口气饮尽他掌心的甘露,嘴唇上的水滴闪耀着光芒:好甜,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酒杯。
她把他的手指掰开,一个一个对着阳光照。
送给我吧,这酒杯。
桑青慨然应允,如同富有的国王。
明妙的心重重跳动几下,这天真的仪式,让她接受他,相信他,一寸一寸靠近。
在自由的状态中,人和人才能真正地接近或者疏离,这一点一点的欢喜,痒痒地长大。
月光瑰丽,一抹孔雀蓝在夜空中晕开。明妙睡不着,出去走走。
酒店的长廊空荡荡,小径上安放着美丽的小灯,光芒毛绒绒的,一个年老男子靠着棕榈树睡着了,面前摊开一张油布,售卖手工贝壳、粗糙的项链和色彩艳丽的沙龙香水。明妙面对他,比画出拍照的动作,拍下他的梦,做梦的人却浑然不觉。
泳池边海风吹拂,热带树木沙沙摇摆。明妙站了一会儿,倏然跃入水中,温暖的暗流立即包裹了她,好安全。她漂浮在水面上,想着变成一条鱼多好,鱼不必穿衣服,一身清白地往前游。
她伏在岸边,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七,听见微小虫鸣,听见沙砾撞击在一起,还有远远的脚步声。一双灵敏的脚,一直走到她身边,桑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明妙,我到处找你。
她一动不动,不回应,不睁开眼睛。
他又说:我想着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递过来一个布包,徐徐展开,露出一把好刀。时光一下子被拉回到结古镇,大风正从飞马塑像的另一端低低地吹过来,明妙眨眨眼睛:你的刀,吃起来不怎么样。
桑青笑了,他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刀刃,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然后伸手拉她上岸。
明妙在棕榈树后面脱下湿透的裙子,换上桑青的白衬衫,和他一起坐在岸边。
他从背后怀抱她,任她头发上水珠凝结,一滴一滴落在胸前,他唱起一支歌。第一次听他唱歌还是在结古镇,青稞酒散发着植物的芬芳,他在她耳边唱,一支藏语歌,有点伤感,他说:这是夏天快要过去的歌。
明妙倚靠着桑青的胸膛,他呼吸均匀,心口有低沉的跳动声。
这颗心把鲜血送进身体循环往复,让一个人去活去爱去受伤,在铺满白色沙砾的海滩上,月亮的引力也把海浪推向岸边,让潮汐涨落。明妙听着这些声音,心里有模糊的温柔,她宁愿相信,在最为平凡的心跳之中,也有永恒的部分。
我喜欢听你的心跳声。
桑青伸出手,缓慢地把她的脸包裹在手心里:明妙,我想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
桑青,我不敢,我很难相信你。
你害怕什么?
她沉默不语,觉得自己很懦弱。当她需要某个人,需要被照顾,就会被命运诅咒。这很奇怪,似乎她被禁止脆弱,禁止懒惰,禁止流露出对他人的依赖。
别傻了,他抚摸她的头发,对她说:你需要我。
不,我不需要。
他露出神秘的笑容,继续说:没关系,我更需要你。
真正的情人都知道,最大的乐趣是在激情消退之后。
不知道好运气是怎么来的,但事情就是这样,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有意思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好的,他们交流自己的想法,享受彼此的陪伴,心中充满了毫不犹疑的快乐。
明妙喜欢一切能飞的东西:风筝,飞机,飘散的蒲公英种子,迁徙的鸟群,尚未命中目标的箭头。在长长短短的别离后,桑青回来找她,一进门就举起相机,大声叫着:明妙,这是给你的。他拍了在风沙中盘旋的鹰,尚未落地的雪花,滑翔伞,一小块纱巾飘下悬崖。有一天,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整张脸通红,一把抱住她,抱得太紧了。
明妙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又大又坏的事情。
桑青压低声音,说:我刚刚遇到了宋老师,她说你会远走高飞。
宋老师没有亲人,孤独地住在旁边的一栋楼里,据说她可以预测人的未来,很多人都证实过。最灵异的是,桑青居然相信了她的话。
桑青戴着一个金刚杵,老银子的,穿着黑皮绳,和一枚狼牙系在一起,他佩戴很久,似乎打算跟它一辈子。他把金刚杵摘下来,挂在明妙脖子上,说这狼牙是大哥给的,金刚杵是二哥给的,明妙,彭措家所有的幸运都在这里,都给你,你不要走。
明妙狐疑地检查自己腋下,并没有羽毛长出来,她又气又笑:
桑青,你究竟在想什么啊?和你身体里的热血比起来,我显得柔弱。这金刚杵,我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它,也不敢悬挂在脖子上,这么浓烈的祝福会让我受伤的。
明妙抚摸金刚杵上的纹路,帮他重新佩戴好:桑青,你是自由的,我期待你偶尔离开,永远回来。如果做不到,我也允许你来,允许你走,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好。
他把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环,闭上眼睛,放在嘴唇上亲吻,然后伸展,供奉给天空:明妙,为了你,为了和你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这是一个以色列女孩教他的,桑青拍下女孩的照片,那么美那么明亮的眼睛,明妙从未见过。除了耶路撒冷,女孩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上学,没有身份。告别的时候,她送给桑青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是她的妈妈,女孩说:我妈妈四十五岁,她死了,我十五岁,如果我能活到四十五岁,就是照片里这个样子,请你记住我。
明妙学习他,把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环,闭上眼睛,亲吻,再伸展。
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死亡预演了很多次,可是谁也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刻降临。真是幸运啊,在此之前,他和她能够及时相遇。
月光栖息在桃树上,明妙将一只金漆的碗研磨成齑粉,调入朱砂和多年前从越南收集来的沉香,让桑青站在窗前,在他身体上写字。写一行《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专心站立,嘴唇非常温柔,如同玉米粒上的露水。明妙在他脚踝上写完最后一个字,这讨人喜欢的身体,让她恢复了对男人的信心。
桑青,你是我的衣服,我们一起起床,我们一起生病,如果有人拿刀刺杀我,你会沾染我的鲜血,和我一起死掉,我们一起停止呼吸,在墓地里,我们依然睡在一起。
他从背后抱紧她,感受到心跳的节奏,一个快,一个慢,一个清脆,一个深沉,他说:明妙,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你也是我的衣服。
黎明时分的交谈,总是饱含着巨大的感情。
明妙,你睡得好不好?
他伸长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放在肩膀上,说这里是你的位置。
明妙,来睡在你的位置上,你是笨笨的。
和他说过那么多话,明妙最记得的竟是这句:你是笨笨的。
如果我十九岁,遇见你,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安排。
十九岁,桑青捧着一只小小的罐子,抵达墨竹工卡,罐子里装着大哥的一小块头盖骨。大火之后,这块头盖骨焚烧不化,子梅村的老人说:这是扎西的亡灵不肯轮回,他尚有眷恋。桑青前往西藏寻找活佛,他还是这样叫他:彭措家的二哥。他请求活佛为亡灵做一次超度。
还有谁记得通往墨竹工卡的道路呢,它荆棘丛生,没有一块石头是桑青熟悉的形状。面目苍古的天葬师叩响一面手鼓,手鼓用两块圆的头盖骨制成。点燃桑烟,秃鹫从空中降临,犹如大片黑黝黝的森林隆隆倒塌。天葬师已经想不起自己活了多久,多年过去,他还在这里,似乎比深山和寺庙还要久远。仪式结束后,活佛举起扎西的头骨,对准太阳,头骨上出现九个小孔,一丝丝光线透过来,活佛眼泪滴落:他解脱了。
桑青说:藏族人相信人有前世,也有来生,明妙,你相信吗?
这很奇怪,如果人有前世和来生,为什么总有完不成的心愿呢?
也许因为人的进步太慢了,所以要一遍一遍活着,一遍一遍学习。
桑青,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想了想:我要一颗舍利。
那是什么?
他坐在地板上,一脸无辜地伸长双腿:我也不知道。
她答应他,和他一起寻找舍利。
为此他们六次前往土登寺,桑青拍摄了几千张照片,明妙计划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一部纪录片。每一次前往寺庙的旅程都并不容易,他们毫不畏惧,一个是火,另一个是木,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有光亮和热。
假如春天能从日历上一笔勾销,就不必相信,桑青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