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毫无征兆,它发生的时候,我完全像个傻子,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
我问他:江阳堪布,假如你的情人失踪了,你会怎么办?
我没有情人。他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又缓慢又清晰。
我撕裂一张纸,写“桑青”:看啊,这是我的情人,我打算把他贱卖给你,只要一盏酥油灯的钱。
江阳堪布收下纸条,把它折起来。
他叫着我,嗓音扣人心弦:明妙,到我身边来,告诉我你是谁?
我按他说的做了。
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儿,我得从头讲起,尽量诚实,就像讲述遗言。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一年后,我和一个康巴汉子在土登寺的广场上重逢,我叫他江阳堪布。在藏地,人们把深通经典的僧人称为堪布。江阳堪布翻译佛经,还写了好几本书。他牙齿洁白,非常年轻,令人肃然起敬。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江阳堪布出现了,他走过来,神态端严,人们争相触摸他红色的僧袍,当白塔下的女人开始哭泣时,江阳堪布给了我一颗舍利。
堪布:原为藏传佛教中主持授戒者之称号,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其后举凡深通经典之喇嘛,为寺院或扎仓(藏僧学习经典之学校)主持者,皆称堪布。
这是秋英多杰仁波切的舍利。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
古老佛经记载:舍利有五色,圆明皎洁,犹如金刚石,坚固不可损毁。
1987年,位于法门寺的一座唐建佛塔开裂,塔下地宫显露,埋藏了一千多年的释迦牟尼佛指舍利出现。七重宝函开启之时,时针正好指向5月5日的深夜1时,查看农历,这一天是佛诞日。有人说:目睹舍利,当即成佛。
我去问江阳堪布有没有这回事,他一点儿也不吃惊,只说:
舍利能生长,小的长成大的,大的长出更多,它真实不虚。
秋英多杰仁波切圆寂四十二天之后,房间的地板、墙壁、唐卡缝隙里开始出现舍利,三颗比黄豆大的,还在不断长大,更多的舍利像米粒和草籽,铺满地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僧人们不敢落脚,去大殿捡拾。江阳堪布捡到舍利没有收起来,直接吃了下去,他边捡边吃,吃了一百多颗舍利,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说来也怪,我得到了一颗舍利,这是真的,江阳堪布不会撒谎。
我用手心托着它,这东西又干又小,也不放光。我抬头看了看天,事情显得有点儿复杂,天就要黑了,天黑了人该怎么活下去呢?江阳堪布不吃晚饭,如果感到饿,他就喝茶和打坐。我和他不一样,为了这颗舍利,我六次来到土登寺。
在寺庙大殿里,我遇到过一个藏族女人,她男人每天都揍孩子,也揍她,一天两次,喝完酒就揍。藏族女人说:男人是好人,酒把他变坏了,他抓住我就揍,特别疼,我不哭,见了仁波切就哭了。
藏族女人泪珠很大,她跪在菩萨面前不走,说:庙里比家里好。
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来到这高海拔之地,我头痛,昏倒过一次,嘴唇开裂,孤零零站在古老寺庙之外。也许有什么东西错乱了,一个不是任何人的女子,手心里托着一颗舍利,可我不该在这儿,这感觉没办法说,它让我受苦。
你会说全世界都找不到不受苦的人,一个也没有,可我受的苦没有结局,它包括一个失踪的男人。
天突然黑下来,已经是春天了,可是春天尚未来到高原,藏族人说春天容易死人。
眼前这青山,是巴颜喀拉山,山巅终年覆盖白雪。在海拔四千三百米之处,有一片严峻的土地,很久以前,格萨尔王曾在这里创立王国,迎娶王妃。山峦之间,一条通天河奔腾向前,生息在这里的人种轮廓鲜明,肤色微黑,男子们勇敢尚武,如果用一把腰刀划开他们的手臂,会流淌出金子般明亮的血液,据说那是亚历山大大帝麾下最为纯正的雅利安之血。
我第一次遇见他们,是在玉树州结古镇。
阳光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来到人们面前,并不伤及万物。在结古镇广场中央,十几个康巴汉子聚集在一起,踢着一块牦牛骨头,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犹如天神。头顶飞过一只黑鹰,月亮和太阳同时在天空出现,我希望一切都别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踢骨头的男子开始交谈,其中一个转过头,朝我看看,径直走了过来。
他一直走到距离我一步之遥,抽出一把腰刀,慢腾腾对准我。那是一把好刀,刀鞘乌黑,镶嵌红珊瑚和绿松石。
我打了个寒战,并不冷。
带刀的男子身材高大,有股马驹味儿。他看着我,闷声不响。我硬着头皮看他,也不响,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这更加令我不安。这不可思议的相遇,非常短促,回想起来,竟然如同无可挽回的通天河水,具备一种永生的意味。
这个时候,我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
我们只活一次,这故事也只能讲述一次。
结古镇是青海省玉树自治州的首府。
藏语里,“结古”的意思是“货物集散地”。镇子不大,历史悠长,自古以来便是唐蕃古道上的交通、军事和贸易重镇。镇上有三条主要街道,呈T字形,在街道交会处,是一个小广场,矗立着一座紫铜飞马雕像,飞马腾空,通体火焰,它是格萨尔王的坐骑。
这是个正常的下午,结古镇很活跃:流浪汉、商人、外国旅行者和僧侣共同出现在这里。广场上有个藏族男人,脾气很坏,戴着沉重的石头眼镜,售卖雪莲和各种手表,价钱有点贵。一个驼背阿妈走过去,攥着一把羊毛,边走边把羊毛绑在树枝上,这是一种古老的祭神仪式。一堵墙塌了,中午一点过后,两个男孩准时来到倒塌的墙根乞讨,游客给他们一毛钱,有人给了一块钱,男孩找回去九毛。街上还有条着名的土狗,它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被摩托车轧断了,拖在地上,活像拖着一截威风凛凛的棍子。三条腿的土狗跑得飞快,像个奇迹。
李明妙走到飞马雕像旁边,在台阶上坐下来,因为氧气不足,身体里有轻微的麻醉感,腰软软的。她握着一卷经幡,经幡卷成小小筒形,上面绘着一个女子,姿容曼妙,肌肤碧绿。
嘉那玛尼城的石匠说:这是绿度母。明妙用一罐可口可乐交换,得到经幡。
石匠给她讲了绿度母的故事:很久以前,观世音菩萨看见人间苦难,发愿要超度一切众生脱离苦海,只要还有一个人受苦,她就绝不成佛。菩萨发愿都是很认真的,她需要助手,于是右眼掉下一滴眼泪,变化成白度母;左眼掉下一滴眼泪,变化成绿度母。
明妙有点同情绿度母,她这么美,她是一滴眼泪。
从结古镇往东九公里,就是古老的嘉那玛尼城所在。
这是一座充满渴望的石城,吸引成千上万人到来。
你们来找什么?明妙问那些磕长头的人。
年轻人说:我吗?我每天都很穷,感觉到自己很穷,实际上更穷。贫穷、咳嗽和爱都不能隐瞒,我要崩溃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摆脱这一切。
一个天葬师说:来世不要做人,做鱼或者鸟,生命不长,却自由自在。
另一个男人不回答问题,他什么也不找,他说这里什么也没有,它很美,就因为它什么也没有。
他们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像谜一样。
空中飘落着石头粉末,纷纷扬扬。
在任何一个角落,明妙都看得到受苦的人、受苦的动物。他们来到这里,怀着强烈的心愿,渴望获得一次机会,或者一种改变。
讲述绿度母故事的石匠说:一切生命都像佛祖。
石匠在工棚里雕刻玛尼石,由于太用力,他的手指变形,不能完全伸直。自从嘉那玛尼城安装了电灯,他夜里也雕刻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这六个字。藏族人信仰这是观世音菩萨请来的无上密咒,能够救助苦难中的人,藏语称为“玛尼”。在整个藏地,僧侣和信徒将六字真言刻在石头上,山崖上,冬天的冰面上,以此积累福德。
三百年以来,人们日夜凿刻玛尼石。刻满经文的石头层层叠叠垒在一起,形成这座巨大的嘉那玛尼城。石城东西长近三百米,南北宽七十多米,城墙两米多高,由二十几亿块玛尼石组成,那是二十几亿个这样那样的心愿。
明妙真想哭一场,像菩萨一样,看到这些石头就想哭。
人活着怎么有那么多遗憾?她问。
听着,石匠把开裂的手指按在大腿上止血:小时候,你挨了妈妈的揍就哭出来;长大以后,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人哭出来。长大是要受苦的,这就是命运。
明妙问他:你的命运有没有变好?
石匠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藏族人说,活着的人不能洞悉大地上的秘密。
他搓搓变形的手指,补了一句:你要诚心爱菩萨,绿度母会帮助你的,让你像我一样快乐。
石屑如雪般落下,覆盖青石地面。光从深处来,美丽的石头罅隙里充满神秘的感情。几条流浪狗醒了,小跑着。石匠不再说话。
来到这里并不容易,李明妙计划用两周时间完成采访工作。
她带着一个小相机,莱卡X1,拍摄刻经人、空房子、风马图案和奔跑的孩子。她看见一个大脚男人,走得很慢,走到一块大石头前。大脚男人跪下,磕长头,然后开始唱诵,唱着唱着,他泪水长流,紫色的厚嘴唇瑟瑟发抖。很多人也跟随他跪下,用额头碰触大地,一起唱诵起来。明妙用相机对准他们,却没按快门,她看着这情景,不再觉得新鲜,而是为他们担心。
那天下午,明妙喜欢上一位藏族老阿妈,帮她剪指甲,吃她手心里的糌粑,还给她买了一个新的转经筒。老阿妈亲吻转经筒,她乳房干瘪,脸上有上百条皱纹。明妙抚摸她的嘴角,想吻她。
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明妙对绿度母说:一定是这样,即使它没有。
绿度母无声无息。老阿妈咧开嘴笑,她牙齿已脱落。
三天前,李明妙还在距离嘉那玛尼城两千多公里的东部城市,上海。
她戒了烟,皮肤和睡眠并没有变得更好,写稿子到深夜,累了就趴在露台上发一会儿呆,听音乐,吃坚果和山楂片,每周固定与一些人见面,彼此并不产生好奇。和所有寄居在城市里的人一样,她努力工作,工作带来食物和安全感,还让她划出一道边界,远离更多的人和事。
她来到这陌生高原,带了两个苹果,红的,青的。
完成当天的采访,从嘉那玛尼城出来,明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又走到路中间,伸开手,拦住一部过路的吉普车:嗨,你带我回结古镇吧。她微笑着。
吉普车司机看上去那么粗鲁和骄傲,脸庞臃肿,头发漆黑。
明妙心里说:他差不多有两米高吧,真吓人。
可以嘛,吉普车司机胡乱撸撸头发,又加一句:要十块钱。
他喜欢十块钱,因为整数不必费脑子。
公交车漫不经心地开过去,躲避着赶羊人。这里几乎看不见出租车。富人不需要为消费金钱绞尽脑汁,他们习惯把珠宝和现金捐献给寺庙;穷人也满足于自己的财富。男人黎明即起,诵经放牧;女人生孩子,打酥油,表情温顺。他们花费一生的时间理解来世,对工作不感兴趣,随心所欲地与人交易。
这是个正常的下午,结古镇很活跃。
李明妙走到飞马塑像那儿,把背包丢在地上,伸展双腿,像藤一样,在台阶上冷漠地蔓延开。这动作有点野,可它让人放松。
一整天的工作把人用得很薄。她吸吸鼻子,闻到陌生食物的香味儿、牧草味儿和一股人肉味儿。广场中央,十几个高大的男子在游戏,他们踢着一块牦牛骨头。
强悍的骨头,她心里想。
踢牦牛骨头的男人们停下来,说了点儿什么,其中一个转过头,朝她看看,走了过来。
紧接着,他抽出一把腰刀,对准她的鼻尖。
这是明妙第一次见到桑青。
高原真是奇怪。明妙看着这个带刀的男子,来不及多想。
她见过腰里别着一把刀的男人,是在美术馆墙上,大幅的骑士画像。画上的马都很强壮,一直在嘶叫,骑士让披风裹住左手,右手拔剑出鞘,盔甲熠熠生辉。明妙摒住呼吸,几乎能听见心跳声,一个勇敢的男子,在画布里怦怦跳动。可眼下,她面前就有一把刀,握刀的男子很陌生,他走过来,好像刚刚从美术馆的墙上下来,逆光站立,抽出他的腰刀,将刀刃对准明妙的鼻尖。
这可是件新鲜事儿。明妙终于敢直视他,他像一枚钉子,激起了人心中战斗的愿望。
刀子有股凛冽的味儿,透心凉。
这突如其来的挑衅,让明妙打了个寒战,她脸颊滚烫,舌根底下泛起一股水仙花的味儿——每当她感到害怕,或者愤怒得要死,舌头底下就会分泌出水仙花的怪异味儿。
他开口了:你是谁?
是普通话,嗓音沙沙的。
明妙松了一口气,她仰起头,脚尖紧绷,回答他:
我是李明妙,有什么新鲜事儿?
他侧过脸,脸部线条是藏族人的:问得对,这的确是个问题。
她盯着那把腰刀:你在干什么?
他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也不打算把刀拿开:
李明妙。你从哪儿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刀,这是把好刀,有很多朋友,还有敌人。
明妙暗自想着:这个人,在结古镇上也许是个人物。无论他是谁,都表现得太过火了,让人难以忍受。
广场的另一边,售卖雪莲和手表的男子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他睁着眼,像瞎子一样,模样很吓人。实际上他很羞涩,年复一年地攒钱,喝酒,想去印度和更远的地方——他从未离开过结古镇。如果他肯做点什么,明妙会考虑买一棵雪莲,可他从不开口叫卖,也不和人交谈。
风在广场上盘旋,太阳扁了,明妙忽然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一个人下定决心实现愿望,总是有办法的,可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品尝过愿望成真的滋味。人们假装没有钱,没有时间,没有愿望,没有不顾一切的决心,直到真的一无所有。卖雪莲的男子渐渐老去,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愿望。
明妙把视线收回来,看着这把乌沉沉的刀,它纹丝不动,真让人难受。
握刀的手很灵敏,控制这只手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脑袋。
但愿我有办法让他理智一点。明妙决心试一试,她鼓起勇气,离那把刀近一点,再近一点,背上的皮肤绷紧了,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刀刃。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把好刀,很冷静。明妙抬起头,声音响了一些:
你的刀吃起来不怎么样,把它拿开。
他一愣,手臂慢慢垂落。
看来这句话管用了,我应该跳起来给他一耳光。明妙咬咬牙: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下。
男子蹲下来,刀尖拖在地上,一刀一画,写出两个字:桑青。
我是桑青彭措。
他用手腕蹭了一下嘴角,咧嘴笑了。
明妙有点沮丧,混蛋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她认定这只是一个搭讪调情的开头。
出差之前,明妙和夏安在上海的绍兴路喝了一杯咖啡。
夏安提醒过她,康巴地区有着世界上最冲动的男人,他们融汇了法兰西男人的浪漫和意大利男人的性感,还有德意志男人的刚强和西班牙男人的勇敢。
一般来说,他们是情场上的高手。夏安摸摸鼻子:有些欧洲女人为他们发疯,不远万里来到康巴,就是为了追逐这些男人的汗味。
她敷衍地听着,望着对面弄堂。初春的午后,一个上海阿婆坐在藤椅里抽烟,眉毛细细描过。
明妙,你的脑子去哪儿了?夏安问。
我在听,我讨厌别人的汗。
她听不进去,想着一个女人,她的小姑。小姑抽烟,画眉,趾甲涂得鲜红,她把时间都花费在勾引男人和抛弃他们上,人人都为她难过,可小姑老是那么快乐。
明妙又看一眼弄堂口的阿婆,想着小姑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这情景只不过是几天之前,已经显得那么旧了,明妙感到惊讶。
眼前这个藏族人桑青彭措,他有一把刀,他拦住去路,他的确很迷人,此时此刻无动于衷的心就是死的。
这是个奇怪的开头,明妙心里想:一个带刀的藏族男子,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既然我从未期待过这种事情,当它发生时,最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