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明妙才知道,那年迷路时所见的绚丽花朵,又叫忘忧草。
返回北方,已经跳过了最冷的时光。
胡老师一看见她就叫起来:姑娘,你还知道回来啊,去了这么久。
明妙从背包里取出几个罗汉果送给胡老师,腼腆地笑。
姑娘,怎么弄得像难民一样?又黑又瘦的。玩得好不好?
明妙讲述这一路发生的琐事:火车上遇见人贩子,她躲进餐车,列车员请她吃了一碗面。在广西迷路,误打误撞去了苗族自治区,苗寨里不通电,晚上点着篝火喝米酒,跳舞,和苗族阿婆聊天。阿婆知道北京有个天安门,以为毛主席还活着。阿婆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山外来的小伙子,就下蛊毒留住他。如今,年轻的苗族姑娘们划船去外面念书。她们带明妙上山砍竹子,蒸竹筒饭,穿戴苗族嫁衣拍照。在大榕树下,一群壮族小伙子把明妙举起来,高高地抛过头顶。回来的时候,因为身无分文,明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乞讨,一个军人给了她五元钱乘公交车。
还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却根本没办法告诉别人,关于真年。
对于这个成年男子,明妙持有好感。她天真地以为这感情并不危险,他只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感谢的人。现在她知道错了,最大的证据就是,在旅途中遇见一切好的、甜蜜的、美的,明妙都会盼望着和真年有关。她想念他,这想念让人感到孤独。
有一次,她已经拨通了真年的电话,又飞快按掉,左脚踩了右脚。她知道错了,可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明妙忽然眼圈一红,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低下头,假装咳嗽。
胡老师并没有察觉,她泡了杯罗汉果茶,甜滋滋地喝了一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姑娘,有件好事儿,夏安来找过你好几次呢,大门乐队要巡演啦,出发前有个庆祝活动,让你一定去啊。
啊呀,太好啦!她纵身跳起来:我就知道,小鱼姑娘想要红,全世界都得让路。
傻瓜!胡老师忍不住也高兴起来,年轻人的得意劲儿多可爱啊。
一群人聚集在环城公园的小酒吧里,等着庆祝大门的巡演。
明妙来得早了,坐在门廊里喝一小瓶啤酒,抱着一面妖娆的云南鼓,喝一小口,停下来嘭嘭敲几下。
晚上八点,小鱼姑娘一下子跳出来,引发了一片尖叫和口哨。她很邋遢,浑身长刺,可她美翻了。男孩子冲她喊:小鱼姑娘,你要红啦!
她弓起腰,像猫一样舒展身体,喵地叫了一声,仰天大笑:等着,我红了养你们全家!
夏安打开一瓶香槟,砰的一声巨响,粉红色液体如同花瓣散落。
他遍体芬芳,一转身蹿上了音箱,怀抱酒瓶大声朗诵:相信青春,所以越爱越深,但必须爱。勇于牺牲,所以死去活来,但必须来。想要满屋子安宁,就得丢下自己的骸骨,路过一万场美景。
酒吧老板冲出来,啪地抽他一耳光,说:下来,你小子敢踩坏我音箱,立马把你打成一堆骸骨。
重金属音乐像轰炸机般隆隆响起,明妙笑倒在地上。有人在背后扶她,她烦躁地挡开,说别碰我。转过身,她一愣,是真年。
手臂在空中停滞,像蜻蜓,片刻后静悄悄坠落。
明妙咬了一下嘴唇:是你啊,好巧。
他站在那儿,肩膀松松的:不是巧,我特意来看你的。
明妙瞬间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她心里说该死,真该死!咬着嘴唇笑了。
真年屈起手指,在她肩头笃笃敲了两下:你答应和我一起看梅花,你逃跑了。
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安心,明妙有点羞涩:我没忘。
明妙,你欠我一个约会,我们逃跑吧。
她有点听话,跟着他往外走,心里真的高兴起来。
半个月亮正迅疾地穿过城墙上空。
明妙,你爱月光吗?
当然,你不爱么?
我讨厌月亮,白森森的。
她笑了:你的感情总是很过分。你嫉妒月亮吧,它自由,能看见它想看见的一切。
明妙皱起鼻子,拼命吸了一口夜晚的芬芳,像头贪婪的小野兽,肌肤在月光下显得透明。
真年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女孩子并不知道,她已经把一团火焰腾腾地烧进了真年心底,当这团火烧起来,所有的边界都消失了。她指了一下暗处,大约二十米开外,有棵枫树:我去拿外套,你在那棵树下等我。
真年站在阴影里,看着她跑过来,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几缕头发飘落在耳边,她把发丝胡乱拢在耳后,寻找他,悄声叫:嗨。
真年绕到她身后,一把抱住她,手掌捂住她的尖叫:别怕,是我。
小小的身体在他怀抱里渐渐柔软,他再次感受到内心的欲望,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流露出信任。她需要我,比需要别人更多一些。真年这样想着,更紧地抱住她。树木隐藏秘密,天空是赤裸裸的,他朝着她吻下去,他的吻野蛮而激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相爱者结成同盟,秘密地约会。
青棂寺的樱花开了,小和尚收集花瓣,在寺庙地上摆了一个“佛”字。
真年带明妙赏樱,顺着小街走上半山,去看古老的染坊。
蓝指甲的工人把棉布和丝绸浸入墨蓝、绯红的池子里,各色面料从天空中悬垂而下。明妙裹着一幅缀满大朵牡丹的棉布,念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昆曲《牡丹亭》的词,在遥远北方的早春季节,一字一句念动,别有一番水激火焚的炽烈。
我们是一对儿。真年抚摸着棉布上的牡丹:明妙,你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他跨过一条横木,伸手拉住她,她也跨过去。
她说:我梦见一个好看的青柚,在藤萝架下叫你,问真年,你喜欢么?我一叫,你就来了。天上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我知道身边一定是你。
他仔细听,感到心中温暖:那一定是我,我在你身边。
你会离开我么?
我想过的,可是办不到。
那就让“离开”去死吧。
两个相爱的人,常常会没有安全感:明妙,你愿不愿意一直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直率地笑了:你在嫉妒吗?
是的。他不愿意承认,但他一下子失去了勇气。
如果你不能和我手牵手走在大街上,为什么要嫉妒呢?
我给了你所有的感情啊。他说。
可是你欠我好多有意思的时光。我想要你陪伴,想睁开眼睛就看到你,想和你一起犯错,做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
他的脸变得严肃了:我想的和你一样,但这需要时间。
真年,你自私,时间过去了就不会回来。
明妙,责备我是容易的,你处于我的位置试试。
她站起身走开:但愿我永远也不会处于你的位置。总有一天,我不会再等你,那时候一切并不取决于我。
他追上去:明妙,我不想失去你。
那就别失去。
当天晚上,明妙躺在床上,想起了真年盯着她看的眼神,想起了他的手指放在桌上的样子,想起她当时的感受,难以入睡。
有人说感情是苦的,她不相信,她一直想要很多很多的感情,现在她终于吃到感情的苦,却再也不能回头。
夏安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说巡演很成功,回来我们一起去吃麻辣烫。
他一直没回来。
有人问她:明妙,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回答了:温暖,勇于冒险,诚实,有一点点孩子气。
她在心里描画出真年的样子,一个有分寸感的男人,她慢慢察觉,他并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个人。他深情,也有懒惰和妥协的性格。真年,你欺负我,可我一直对你心存期待,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我的期待才在这里的。
她特别难受,却说不出来,也不能对人说,真正的疼痛是没有声音的。
十九岁遇见真年,他给她讲1980年,国家电视台转播萨特去世的新闻,巴黎有五六万人走上街头为他送葬,总统死也没有那么多人去,看看他多大气派。萨特晚年写作《辩证理性批判》,大把吃激素,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人问他:你还要不要命了?他反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
明妙,现在没有人像萨特这样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
生命的本质是自由,可是这个社会判断一个人的价值是看他是否体面,有没有占据一个好位子,有没有搞好和别人的关系,人是那么地不自由。
她却郑重其事:所以我们得相爱,爱到把所有东西弄乱,重新来。
二十岁,真年给她看黑格尔的句子: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觑的。
两百年前德国哲学家的句子,晦涩曲折。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大声朗读,她心里又酸又软,想起在薄雾笼罩的河面上看见白鸟,那是自由的滋味吧,箭一般笔直向上,如果你尝过那滋味,就再也不会忘记。
他总是说起自由,念念不忘,只是因为难以做到。
那时候她太小,还看不透。
她一度喜欢剧院对面的咖啡馆,坐在荒废已久的露天阳台里,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木兰花坠落在尘土里,总有个安静的小伙子,和她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太阳落下去。她和他从未交谈,仿佛互相陪伴。真年会冷不防地出现,从背后凑过来,抚摸她的耳轮,或者在头发上吻一下,他们缩在藤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悄悄说话。
像两个单纯的孩童,一半天真一半残忍。
她二十一岁,他四十三岁,他们成为情人。
真年买了一条紫色裙子送给她,很昂贵。明妙走过橱窗,一眼看见它,喜欢那颜色,她说:像是彩虹最顶端位置的紫,可以与神对话的颜色。
层层叠叠的裙裾,绣了同色的花纹,花纹是简约的云朵和流水。她穿上它,脸颊微红,在他眼前旋转,陷落在云雾中。真年怀抱着非要揭开云雾不可的心情,压制着云朵和流水的抵抗,同时狡猾地安慰着她的惊慌,慢慢抵达那深藏其中的肌肤。
他想象过她的样子,终于看见她赤裸的身体,仍然惊讶于她迷人的结构。明妙,你藏着一个秘密,一捧水、一朵花、一个兔子的秘密。
他耐心等待,小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那么紧张,抚摸她的身体,等待她滚烫的呼吸轻轻落下来,伸手在她双腿之间探索。这么不容易,他坚决地行进,不顾她的挣扎和微微求饶,深深地成功地进入她。她一身凌乱,紧紧贴着他,脸上全是泪水。
真年意犹未尽,他并未满足,在她身上,他确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坚实。他抱着她,感觉到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瑟瑟发抖,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也因此有了更大的勇气。
明妙,你是我的。
所有的疑虑都将烟消云散,我们并无退路。
那种经历过后,无论什么都可以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