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真年驾车带明妙前往香积寺。
寺庙在北部平原的一个小县城里,那是值得珍爱之地,尚未被危险的变迁败坏。本地居民面貌相像,皮肤上泛着温和的微光,犹如被耕种多年的熟土。他们不愿意被拍摄,态度非常严肃,也很善良。孩子们的眼白和老人的牙齿一样洁白,像鸡蛋花瓣,具有得天独厚的感觉。
车子停在村庄边,他们下去撒尿,男左女右,进入一个红砖垒砌的旱厕,头顶就是天空,不断有云朵飘散而去,蹲坑里填满泥土和植物的枯叶。
他在厕所的那一侧,突然说:还好不是夏天。
为什么?夏天是明妙最喜欢的季节。
到了夏天,你头顶的云会变成一大片绿头苍蝇。
她一下子笑出来:真恶心,苍蝇小姐更爱你。
村庄的名字叫醍醐。
寺庙里人迹稀少,庭院中放置着古老石碑,字迹已经模糊,看门人坐在朱红木椅里晒太阳,迷迷糊糊睡着。他们一起登上万佛楼,楼上保存着古老的木雕和壁画,画的是鸠摩罗什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千年前的大唐长安,城池气象恢弘,有佛塔庄严,神明如水,猛兽行若丽日,僧侣们一生只做一件事。鸠摩罗什带领弟子翻译佛经,圆寂后舌头不腐不坏,化为莲花舍利。
佛龛里供奉一尊小小的鸠摩罗什铜像,案前有一卷《金刚经》。
明妙掌心朝上,放在经文之间,那些庄严美丽的汉字流动起来——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缓慢地穿过她的身体。在大殿的阴影里,她的眼睛寂静清亮,真年以为是眼泪,她却一丝一缕地展露笑颜。
真年掏出一个小小糖果盒,打开来,里面有各种颜色的果汁硬糖。
明妙拈起一颗,含在嘴里,糖果慢慢融化,带着紫葡萄的芬芳,还有一丝丝酸,她眨巴眨巴眼睛,把糖果衔在齿缝里,看着他。
他俯下身,嘴对嘴来要。
明妙推开他,看着他深深的眼睛,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你多么年少无知。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很美好,我早就该这么想,你是我的冒险。
明妙咬了咬嘴唇:我不想介入别人的生活。
真年站着不动,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又大又黑的铅笔,笔杆是方的。
你是一个木匠吗?明妙有点惊讶,她见过木匠用扁铅笔画线。
真年从对面伸出手,在她脸上画起来。
有点疼。她一动不动,好奇地嗅嗅他的手指,有淡淡的迷迭香气息。
画好了,他说。
好看么?
不好看。他也吃一粒糖,慢慢说:像青蛙。
明妙笑起来,小姑从前说过:一辈子很长,要和有趣的人一起度过。她是对的。
天完全黑下来,他们去泡温泉。
在放了很多石榴汁液的热水里看星空,树木的碰撞声从深而远的黑暗中传来,回廊上的地灯散发着不可言说的光亮。他们分食一颗在温泉里煮熟的鸡蛋,明妙躲进无人的暗影里,贴在小鱼池的石壁上,脱掉所有衣服,让小鱼来咬。
隔着一道矮矮的花墙,真年听着她轻轻笑,觉得命运做出了特别的安排。
温泉之上有散发暗香的花瓣漂浮,临水的树木已被冷霜侵蚀转红,叶片簌簌掉落。明妙从花墙的另一侧转回来,坐在他身边,嘴里衔着一朵紫色兰花,头发湿漉漉贴在身上。
他轻轻揽住她,在她肩上写两个字:西厢。
世间仿佛忽然转换了模样。
明妙,我还有多少时间能用来喜欢你?
她转过身,眼神和他碰在一起,如同星辰掠过:我给你唱一支歌。
她把紫色兰花郑重地放入他手心,走向池水中央站立。她说:你要仔细听,我是唱给你听的。
真年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手臂上汗毛竖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她的歌声踏水而来,竟然是京剧的铜锤花脸:
谁能遮挡住月光云影,谁能从日历上勾掉了谷雨、清明……不知为什么,真年只觉得一阵心软。
这年寒假,明妙独自出门旅行。
她违背父母意愿,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十九岁了,还没有见过大海,明妙急切需要猛烈地喝一大口海水,急切需要海上有一只船,急切需要创造自己,把所有白纸写满,急切需要单枪匹马面对世界,急切需要爱恋。
她去电台请假,胡老师在放一首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明妙靠着一堵墙,静静陪她听完。这首歌里有她爱的气息,深挚,听天由命,有种不顾一切的傻气和真情。跟着音乐,胡老师轻轻哼唱其中一段:
总盼着和你能有个好结局可惜我力不足我的心有余如果我哭了也许是我老了因为我变得很脆弱很脆弱害怕听你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她回转身看着明妙,忽然有点伤感:姑娘,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明妙靠着墙一动不动,想起谁了呢?
上初中时,她收到匿名情书,又小又斜的字,蚂蚁一样爬满格子纸。课间休息,情书男在操场上大喊:李明妙,我想追你。
教室的窗户噼里啪啦打开一片,明妙走下楼,走到男孩子面前,狠狠踢了他两脚。再大一点,遇到一个男孩,帅得像魔鬼,还交换了粉红色糖果,后来呢?他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有一年排练元旦节目,她扭伤脚,那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剧社的学长背着她,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悄悄说:明妙,你变成小猪该多好,我就每天背着你这样走来走去。
她一声不响。她没有爱过谁,她的真实想法是:一辈子没那么长,为什么要嫁人呢。
她对家庭并不眷恋,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必须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嫁给一个男人。
明妙曾经注视着母亲在厨房里的背影,她是典型的中国女人,善良、勤劳、含辛茹苦,从不讨论爱情与性。她教育明妙不要依赖男人,告诫她:女孩子不能贪图小便宜,等你长大,就会知道女人需要工作,需要付出。
工作很美好吗?
你得赚钱,买东西,服务家庭,即便你努力工作,生活也不一定美好。
明妙幼年时天天见到母亲,但她回忆起来,母女似乎并不亲近。从容貌上看,明妙和父亲更为相像。父亲年轻时喜欢穿白衬衫,在昏黄的台灯下翻看报纸,不擅长任何家务,个性敏感如诗人,暴躁如国王。明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可是她一直想要自己拿主意,一直想要离家出走,她从来不是乖女儿,更加悲惨的是,她明明深爱着父母,又对他们被日常生活磨损的容颜和智力感到难以忍受。
胡老师,你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呢?她问道。
她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我嫁给了喜欢的人啊。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最可爱的笨蛋,结婚六年,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明妙有点不安。
胡老师却很坦率:我发现他和别的姑娘睡在一起。
然后你就不要他了?
不是,我原谅了他。
那怎么还会分手?
他又和另一个姑娘睡了,被我逮到。
啊。明妙小小叫了一声:那你怎么办?
我把他所有衣服裹在床单里,丢进垃圾桶,让他去死,滚出这个城市。
他滚了?
嗯,去了深圳,在一个什么电子公司,和那个姑娘一起,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明妙沉默了一下,问她:你还想那个笨蛋么?
胡老师摇摇头:感觉很复杂,不过仔细想想,这对大家都是好事儿。感情的事儿谁也控制不了,变心了就是变心了,你说怎么办?难道他对自己大喊一声:“不准变!”就能不变了?我想通了,他滚蛋了,我还可以不自杀,不得忧郁症,照样打扮,照样出名。
姑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她又哼唱了两句,笑了一下:一切都会失去的,趁年轻,你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儿,老了才不至于后悔。
天空弥漫着雪花的气息,雪迟迟不来。
明妙乘坐绿皮火车一路向南,再换乘长途汽车,终于抵达北海。这里气候温暖,沙滩是银白的,房地产行业全盘崩溃,海滨显得异常萧条。她找到一栋靠海的别墅住下来,别墅是一只蜗牛的形状,明妙的房间在蜗牛壳的正中央。
别墅空荡荡的,除了明妙没有别的客人。老板娘索性把卷闸门的钥匙也交给她,说你自己管自己吧,服务员都回家过年了,你要吃东西就来我家,我做饭。老板娘是西北人,想来这儿赚钱,投资却被套牢,不得不留在北海。她常常抱怨政策,抱怨男人,却很高兴明妙的到来,陪着她一起疯玩。两人在沙滩上捉绿豆大的沙蟹,捡拾漂浮的水母和贝壳,磕磕碰碰大呼小叫。老板娘请明妙喝一种虫子汤,举着一只碗扣在头上,让明妙帮她剪头发,说沿着它剪!咔嚓咔嚓剪好了,照照镜子,真像一只染成土黄色的大碗,明妙的汗就下来了。老板娘看一眼镜子,立即欢呼起来:太酷了!走吧,我带你去热闹的地方电男人。
也许真是太寂寞了,老板娘总是梦想着遇见坏小子,可这地方实在太冷清,连条不守规矩的狗都没有。她们开着一辆半旧的切诺基,牛哄哄地上了路。那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下午,明妙在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全黑了,车灯照耀下,一片齐腰的荒草在摇曳。明妙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老板娘扭捏了一会儿,有点害羞地解释:我不认识路了。
不能电人啦?那就回去呗。
老板娘打开车门,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明妙愣了一下,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所有的钱,数了数,一千一百块,然后问:你有多少钱?老板娘也掏出一把钱,数了数,说六百多吧。
明妙欢呼雀跃,握起拳头敲了一下车喇叭,它响亮地嘀了一声:咱们是富人啊,怕什么?一直往前开吧,开到哪里算哪里。
一直开?遇见岔路怎么办?
玩剪刀石头布,你赢了往左,我赢了往右。
车子穿越废弃的工地、沉睡中的村庄、小溪水流淌的石子路,还看见此路不通的木牌,她们知道太阳一定会升起来。日出时分,车子停在一栋白色别墅门前,老板娘枕着明妙的膝盖,沉沉睡去。明妙的腿有点发麻,微微侧过身,用手掌托住老板娘的脸,她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云朵异常美丽,初升的太阳光芒照耀在木栅栏上,大片金色的绚丽花朵正在那里盛开,势不可遏。
明妙睁大眼睛,想着在光的深处,有一座遥远的北方之城,此时此刻,真年正在那座城的某个角落沉睡吧。
她想念他,在最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