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打……不过是最浅薄无价的道歉。
她从前烦这一句话,现在更烦。
“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要先走了,这一身都是灰,别说是我了,林大人不是有洁癖的么?赶紧回去洗洗吧。”
黄如金斜眼看了他一眼,林愈站着没动。
他忽而察觉她就像一个蚌,河里海里都有的那一种,外壳坚硬,内心柔软,用尽一生的力量流尽眼泪将一颗沙子磨成了珍珠。她尝够了流泪的痛苦,于是不肯再轻易张壳,等到她好不容易张开一条缝隙的时候,他已经又错过了。
她严严实实又将自己闭了起来,仿佛坚硬的龟壳,不论他再射来什么,她都只讥言诮语地反送回去。
可是,他这一生,就是只想和这块又臭又硬的蚌在一起啊。
黄如金嘲讽看他,他忽而开始缓缓念一段话。那是她曾经说过的。
“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会宠你,不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欺负你,不骂你,相信你。别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我就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我就哄你开心……”
他记得她说这段话的面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那时答应了,却没有想到,仅仅只是在半个月里,他竟就完全食言了。
林愈上前,也不管黄如金的脸色,只强行将她揽入了怀里。
“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始终都爱你,你就算将来把我给抛弃了,你骂我,你赶我走,我也绝对不松手,死死赖在你身边……不准推开我,不准嫌弃我,你想要开口骂我的话,什么都不准。”
如果只有这样才会让彼此安心,如果她不会做这个说话的人,那就由他来做。反正不过是在一起,谁来说这一句话,又有什么差别?
黄如金眼中一热,原本已经干渴的眼睛忽而又往外涌出泪水。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又哭了。
那只是河东狮吼上看见的搞笑情节。
电影上映是在2002年,那时她还小,觉得搞笑,方才背这一段话。后来长大了,再看这一段,始才泪流满面。
那时阿白已经去世很久,两人情侣时也曾搞笑说过这话,触景生情,因此格外感伤。
后来好像也没什么了,再听到这段台词,笑一笑就过去了,不会再流泪。她时常会有一个错觉,觉得许多年前的婚礼只是一场梦,阿白还是好好的,她也还是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已经过去的事再也不会回转,已经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复活。她几乎是在见到李书墨的第一眼,便被他的眼睛所吸引——那是一双亮若星辰的温柔的眼,就好像阿白的眼睛。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纹路,眼中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李书墨实在是比阿白要好看太多,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无一不都是精雕细琢,然而她只记得他的眼,一切都消散的时候,她脑海中熠熠闪耀的,只有那双星星一样亮的眼睛。
与其说她是因爱生恨,倒不如说她只是恨他那一双眼,白白糟蹋了和阿白一模一样的眸光。
耳边许久已没有再听人说这句话,再次听见,黄如金一时竟感觉恍若隔世。
她于浮尘之中飘飘荡荡了许久的心仿佛忽而就在这一刻终于落定,悬世之情,此番定然。
“没人做的到的。”
她轻轻叹了一声,“这只是一句电影里的台词。”
“我做给你看。”
林愈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仿佛怕她不相信,又轻轻念了一句,“我做给你看。”
林愈之前也答应过她这句话,那时他未做到。
下一次呢?也未必会做到吧。
人说话时常常不考虑自己的能力,事实摆在眼前,人便总以为未来也会永远停留在现在这一刻,这一刻说起来自然简单,下一刻呢?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都没有把握。
黄如金心中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太简单了,虽然与林愈云雨过后她自己也很混乱,然而……仅仅只是简单一试,他就立即变了,不理她,决心与她断了关系。然如今再简单一狂,他又变了,信誓旦旦要守她一辈子。
男人怎么都这样,跟变色龙似的。
他们总笑她笨,林愈说过,祁玉关也说过,甚至相对这两个神童而言不算聪明的太子也说过,还有那个小屁孩,他居然也说过。
黄如金觉得有点郁闷,她有蠢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么?至少她知道,未来总会变,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并非是什么天灾祸害,最不可考的是人心。
就好比林愈,他约莫永远也不会料到,所谓蠢到这样地步的黄如金,会选择用身体来留住他这个人吧。
从贡图罗回来,她已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林愈会帮她,全只因为他曾喜欢她,可林愈也只是寻常人,倘若在她这里得不到回报,时日长久,终究也会厌倦。所谓什么爱你爱到天涯海角,纵然你不看我一眼,我亦无怨无悔全都是屁话。
回来之前,阿萨里虽未对她明说这一点,然黄如金现在也渐渐反应了过来。一切都循着阿萨里说过的话发生了。林愈那样的人,是断然不肯一辈子扑在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身上的,哪怕这个人是黄如金。
阿萨里纵然没曾见过林愈几面,却看他看得始终都比黄如金要通透。
那老男人怎么说来着?他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要多。
黄如金当时是呸了一句,心想自己二八高龄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后辈来骂,然而总结她那悲催的一生,骂人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她的确就是太容易相信人。这在现代没什么,她那个小圈子就屁点大,折腾来折腾去也整不出人命,然而在这里,她几乎是和一群站在权利最顶端的人日夜相处,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林愈是谁啊?小周林状元呢,吃人跟周江流一模一样,杀人都不眨眼睛的,卖了你你还得帮他数钱的那一种。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为一个没有后路的女人全心全力?除非这女人注定是他的。
阿萨里说的没错,她就嫩得跟截葱似的,水灵水灵地放光,就像放在污水里的夜明珠,想不让人发现都难。大约就是这一点,汉人称之为赤子之心而林愈骂她蠢的东西,才让他们趋之如骛吧。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实在少见她这样的人了。黄如金后来仔细想了想,她没什么赤子之心,她只是不怕死罢了。
此情此景,林愈说得这样动听,黄如金觉得自己大约应该应承一句好或者嗯一声什么的,然她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能给人以承诺。现在的这一副躯体,简直就像是一具机械,被设定好了特定的自我保护程序,不必要的麻烦,一概都全部自动避免。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别人说话,她就愿意信,别人说两句甜言蜜语,她就感动地泪流满面,可是感觉再安心又怎样?心也是会骗人的。什么跟着心走的话都是骗人的。
她从前不明白,如今也要过上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竟然还抵不过身体自然抗拒的速度。
刚才那一瞬,她竟然真的动心了。可是林愈这个人,怎么会帮她杀了皇帝呢?世上最聪明的人,岂会做这世上最蠢的事。
只要这天下还姓秦,不管日后是谁登基,杀了皇帝的人,都只有死路一路,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得她自己来做。
他大约只会帮她不让李书墨好过吧?可是她能做到的事,又需要林愈帮什么忙!
黄如金忽而苦笑起来。这可是林愈自己说的,他不要什么承诺。
她将手从背后伸上,也抱住了林愈的后背,林愈伸手搂她搂得更紧。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里头看事最明白的,大约只有祁玉关。他没看错黄如金,她一早就有这种变态的潜质,就像老林当初说她看着善良,其实内心狠毒一样。林愈始终是个她割舍不下的人,但还没有到离了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吧?
她的心,早就在明德门惨变的那一日随风飘散了。
李书墨也好,林愈也好,始终都是会变的活人,唯一不变的只有死人。没什么爱不爱的,也没什么恨不恨的,她现在心中只有一杆秤,把该讨的,都讨回来。什么时候够了,什么时候就收手。
收手了之后再怎么办?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以后再说吧。
两人拉着小手回去,都是灰头土脸的,祁玉关个大嘴巴,顷刻之间就将事情的真相添油加醋地向太子和李靖安讲了,回来的时候,两人看她的眼光都怪怪的。似乎是在说,“一定是你扑到林愈的吧?一定是你吧!”
黄如金故作娇羞地笑了笑,祁玉关看着,又惊悚了一中午。
晚上的时候,林愈带她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