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沾衣所料,雍婕妤刚离开一个时辰,外面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伴随着偶尔的闪电和炸雷,不知雍婕妤她们可回到观止园了否?沾衣望着从檐头流下的水柱,胸中莫名涌起一股忧虑。这雨着实劲头十足,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还不见歇停。
自四岁从父习武以来,沾衣养成每次晚饭后打坐练功的习惯。这天晚斋之后,沾衣一如平常盘膝静坐,正欲行运丹田之气,忽觉头晕目眩,四肢犹如灌铅,沉重绵软,几番极力运功调息,均无济于事,一急之下挣扎想要起身,才离开床榻便滚倒在地,动弹不得。
身体虽不听使唤,沾衣头脑却依旧清醒,躺在地上,脑筋转了无数个弯:“难道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沾衣疑惑不解。可这小小观音庙,何人能胆大妄为算计皇宫里来的香客?再者,她莫沾衣一名小小宫女,无财无势,又不曾树敌,算计她能有何益?沾衣一眼瞥见桌上开启的锦盒,想起晚斋之时她吃了几块御赐点心,莫非是……不可能!绝不可能!沾衣极力摒除脑子里涌现的种种荒谬猜想,费尽力气想要坐起来,但四肢愈加沉重,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几乎丧失跆尽,隐隐还感觉心跳加快,血脉翻滚,五脏六腑仿佛变成了烙铁,烫得浑身躁热难捺。
就在此时,沾衣听得有几人脚步悄悄走近,虽然轻微,却仍清晰可闻,接着听得吱呀一声,一人脚步径直入屋,其余脚步则在门外停住,进屋那人停在沾衣身旁,面孔进入她的视线,赫然竟是乔公公!
沾衣见乔公公神色自若,心下顿时明白这事必与他有关,便惊怒道:“乔公公,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于我?”
乔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莫怪,老奴是来给你道喜啦!今日皇上钦点你去伺候,后宫多少美人望穿秋水,也未能得皇上一次亲近,这次可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皇上知道姑娘脾性刚烈,若太过直白,恐节外生枝,故而……”
乔公公还未说完,沾衣已觉得天旋地转,刚才的揣测竟成事实,登时如五雷轰顶,凄然笑道:“这宫里的一切,皇上若想要什么,便尽可要了,何苦花这等心思?少时面圣之时,我倒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
乔公公呵呵笑道:“你既知这后宫皆是皇上所有,皇上爱做什么,惟有恭敬从命,又何苦问来?”话音甫落之间迅疾出指,点了沾衣哑穴,又笑道:“姑娘休怪老奴得罪,老奴这也是为你着想,若你气坏了身子或喊哑了喉咙,岂不坏了皇上的兴致?皇上万一发怒降罪于你,岂不是老奴的罪过?”说罢对门外作一手势,进来两个黑衣太监,抬起沾衣向外便走。
沾衣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任他们将自己抬出庙门,塞进一辆马车,那马车的窗户被黑布封得严严实实,她躺在里面丝毫不知外面是何状况,只隐约觉得马车朝东驶去,似乎是往玉麟山方向……“翊天山庄!”沾衣心焦如焚,试图做最后努力,但无论怎样,四肢如瘫痪一般纹丝不动,再加上遍体的躁热愈演愈烈,一时急火攻心,竟昏了过去。
夜色将临,德秀宫后花园内,雍婕妤扶着廊柱,呆呆望着那千根万根从天上直挂而下的银丝。上午从观音庙一到这里,外面便下起了雨,且四五个时辰也不见停,嫣红被打发去煮茶,雍婕妤自与魏顺妃寒暄一阵后,横竖无事,便独自来到花园回廊散步。德秀宫的花园颇有气势,园林池山层出不穷,雕梁画栋叠彩纷呈,观止园的花园与之相比,相形见绌得多了。雍婕妤不禁叹了口气,曾几何时,比这更气派的她也有过,无奈往时今日,物是人非,一入深宫,宠辱得失常常只在瞬间,万事皆由不得自己。
雍婕妤正兀自嗟叹,隐约觉得走廊尽头有人影一闪,仿佛是乔公公,心下便好生奇怪:“魏姐姐明明在西厢房,乔公公为何往东走?”于是轻移莲步,跟上去看个究竟。
只见乔公公急急走向东廊一间侧房,进门后将房门紧闭,当下更是好奇,提起裙摆,悄悄走近,听得乔公公在里面不知对谁说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适才老奴将那龙虎丹调到了皇上每餐必服的药酒中,看着皇上喝下的。那个小妮子在一个时辰前也由老奴亲自护送到了翊天山庄,再一个时辰后,皇上也将到达那里。”
只听一男子声音问道:“那小妞可有反抗?她可是会武的,万一药力中途消退,岂不前功尽弃?”
雍婕妤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听得乔公公笑道:“殿下尽管放心,这混元销骨散药力强劲,再铁打的身躯,一旦服食,六个时辰内绝对四肢软瘫,筋骨无力,头一个时辰则更是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后五个时辰略能动作,但力若游丝,不如两岁孩童,且这小妮子被老奴点了哑穴,免得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那人笑道:“如此甚好,皇上那边,你如何交代的?”
乔公公道:“老奴将那小妮子安置妥当后,便以‘未经允许擅自带人进入翊天山庄’一事,径向皇上请罪,皇上自是好奇追问,老奴便禀告道:‘有名宫女自悔唐突圣上美意,便央求老奴帮忙,助她进入翊天山庄,那宫女摆下一个未完棋局,说是欠陛下的,老奴见她委实诚恳,便应了她,如今她已在翊天山庄恭候陛下驾临,老奴特此禀告。’”
那人有些紧张道:“你这般胡言乱语,皇上会信么?”
乔公公笑道:“殿下莫慌,若是一个素来喜好玩笑之人说这番话,皇上笃定不信,可老奴在宫内侍奉多年,向来拘谨严慎,再加上老奴在此之前花下心思造的那些声势气氛,且皇上自己心里对这小妮子亦有所期盼,所以由不得他不信。”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道:“棋行险着,也可出奇制胜。皇上听你讲完后有何反应?”
乔公公道:“皇上的反应正如老奴所料,激动得两眼放光,急急问老奴道:‘此事当真?’老奴当然回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皇上听罢喜不自胜,未等晚膳用完即换了便装,带了小全子匆匆向翊天山庄而去。”
那人大笑道:“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乔老儿,你这几步棋走得妙极!只是我父皇向来心慈手软,即便他到了翊天山庄见了那小妞,那小妞若是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往后床帏之事你安能保证发生?”
乔公公嘿嘿一笑:“除混元销骨散外,老奴还在那份御赐点心中下了催情丹,那小妮子早已是面如红霞,再加上弱柳扶风的体态,真真一个人间尤物,殿下且想想看,皇上服了龙虎丹,已是血脉贲张,再一见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儿的这副模样,后面的事情……不用老奴说,殿下也应知道是什么罢?”
那人哈哈大笑道:“郎情妾意,自是干柴烈火,这招委实厉害!”
雍婕妤听得心扑通扑通乱跳,她已听出那人是大皇子祐珉,可那“小妮子”却是谁?还有什么“御赐点心”,莫非是……
又听得祐珉道:“三弟的性情,我这做大哥的是最清楚的,谁若占了他的心上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敢叫板,到时候你我再敲几次边鼓,他与父皇必成水火。待他们父子反目,我们的大计等于成功了一半!乔老儿,亏的你发现那莫沾衣与我三弟的私情,得以成此妙计,促成这小妞与我父皇之事,你也劳心不少罢?”
乔公公道:“此乃殿下洪福,也是老奴的运气,发觉三殿下与莫沾衣私定终身后,恰有机会可使皇上亲临观止园,皇上对这小妮子原本就有意,老奴寻得机会便从中撮合。不过若非这小妮子爱主心切,殿下的计划也未必能顺利施行。”
祐珉奇道:“这是为何?”
乔公公道:“回殿下,论相貌,这莫沾衣远非绝色;论地位,她不过一个普通宫女,然而她安分守己,十分心思有五分给三殿下,另五分是放足了在雍娘娘身上,甚至不惜顶撞万岁,丝毫不领皇上的情,这在满宫乐于攀附的女子当中,算是出奇得紧了,如此奇女子,皇上怎能不多加注意?”
祐珉赞同道:“此话不假。”
乔公公继续道:“不过这小妮子也太不识抬举,宁肯借斋戒之名躲出宫去也不肯领受皇上的恩宠,好在老奴识破了她那‘雷电劈树’的伎俩,奏明皇上,惹得皇上亲临观音庙寻她,本以为在那里能成其好事,谁想老爷子碍着身份,愣是不肯迫她就范,这下才教老奴不得不处心积虑构建此局,可谓一波三折。但也有好处,那小妮子越不买皇上的帐,便越撩拨得皇上心里痒痒,今夜这一出,定是万无一失了。”
祐珉大笑:“实乃天助我也!这莫沾衣若被父皇宠幸,必是觉得背叛了三弟,亦觉得无颜见雍婕妤,她的脾性若再刚烈几分,恐怕是要以自尽谢罪,果真如此的话,这出鹬蚌之戏便更加好看了!”乔公公也随着大笑,两人的笑声震飞屋檐上栖息的一群鸽子,直震得雍婕妤心惊肉跳,几欲软倒在地,她极力扶住墙壁站定,用尽全力迈开步子,逃离花园。
雍婕妤逃走得如此慌张,屋内二人岂是等闲之辈,早已听见脚步声,便异口同声喝道:“谁?!”抢先奔出的乔公公见到雍婕妤匆匆离去的背影,急道:“糟糕!殿下,适才我们的谈话想是被雍娘娘听去了,她若禀告皇上,你我全盘尽输!”说罢抬腿欲追,祐珉制止道:“此处是德秀宫,人多口杂,不是动手的时候!”
“那殿下的意思是……?”
祐珉阴险一笑:“此时父皇想必正流连温柔乡中,雍婕妤哪里有机会禀告?好在本王已留了一手,你且派几个心腹暗中守住她,莫教她与除顺妃娘娘之外人等接触,明日卯时以后等本王的命令,再行动手,要做得不留痕迹!”
乔公公有些迷惑,祐珉阴恻恻道:“这位婕妤娘娘,也可做本王一枚棋子,这步棋一走,这出戏想不好看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