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庙位于京城西郊,平日里香火络绎不绝,几年前太后捐了几千两脂粉银子,于此庙后院并独辟天地,造了一处幽静院落,厢房几十间,专供宫中女眷前来斋戒之用,再从宫内调两名太监,做些守院沏茶备斋的差使。
一搬进观音庙里的这座别院,沾衣便松了口气,极为庆幸此缓兵之计的成功,幸亏观止园无第二个人会武,否则单凭那松树的断口处,就怕是要露馅。为了劈倒那棵松树,她也不得不多耗了些内力,不过为了平安等祐骋归来,莫说损耗内力,就算要废去一身的武功,她也毫无二话。若论这缓兵之举的有不方便处,便是与祐骋的联系更曲折了些,吴宁只能借进香之机偷偷来见她,照旧捎些书信与物事。
一日夜里,沾衣正在房内翻看佛经,听得有两人脚步自远而近,随后窗格动了一下,叩门声紧接响起,她满腹狐疑,还是前去开了门,只见皇上站在门外,身着便服,身后跟着做仆从打扮的乔公公。沾衣直惊得后退两步,跪倒在地道:“沾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盯着沾衣,沉默不语,半晌,兀自跨进门来,将门扇阖起,乔公公见状识趣地守在门口,一时间屋内屋外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沾衣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感觉皇上犀利的眼光一直盯着她,不禁心如鹿撞,不知皇上有何用意,莫非他已知晓祐骋与她私定终身?皇上龙颜一怒,自己被杀被剐事小,若连累祐骋,岂非坏了大局?
当沾衣快要被屋内凝固的空气噎得窒息时,皇上开口道:“你劈倒观止园的多年老松,借代主斋戒的名义躲在此地,就是为了不到翊天山庄陪朕下棋,朕没说错罢?”
沾衣一时错愕,暗忖:“原先只听三殿下提起皇上亦有习武,却不想竟如此明察秋毫……既是如此,遮遮掩掩只会令事态尴尬。”便轻声道:“陛下所言不差,奴婢……最初确有此意,可自从入庙以来,每日都虔心向佛,也并非完全以此为幌。”
皇上有些激动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朕平生所见女子也算不少,却无一个似你这般不知好歹!”
沾衣略有些哽咽道:“奴婢并非有意拂陛下美意,只是……婕妤娘娘一向厚待奴婢,奴婢实在不忍不顾娘娘的感受!”
皇上猛然把沾衣从地上拉起,捉住她臂膊令她面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所以自那次赏花后你便对朕避而不见?朕问你,若无雍婕妤的存在,你且如何?”
沾衣紧咬嘴唇,将脸转向一旁,不敢再看皇上——他那双眼睛灼灼逼人,满含渴望之时,竟与祐骋如此相像!沉默许久,沾衣幽幽叹道:“此事与娘娘无关,就算无娘娘的存在,奴婢也是如此。陛下所言不差,是奴婢自己不识抬举……如今奴婢犯下欺君之罪,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奴婢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皇上颓然放开沾衣,叹道:“罢罢罢,朕虽为九五之尊,却从不肯强人所难,更何况对一介女子?你自专心斋戒,之后便回观止园好生服侍你的婕妤娘娘去罢!”说罢,不待沾衣有所回应,推门拂袖而去。
皇上与乔公公已离去许久,沾衣仍站在原地发呆,只觉两腿发软,背后全是冷汗,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未曾预料,刚才说过什么也已不记得。之后一连两天,她总时时陷入沉思,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皇上遭此冷遇,如若迁怒雍婕妤或者另起疑心,她该如何是好?虽然观止园和慎王府那里都未传来半点不利消息,然而平静并不意味无事发生,沾衣内心虽渐趋平和,却始终紧捏一把汗。
第三天午后,吴宁溜进庙内,见了沾衣却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沾衣急道:“小宁儿,到底出了何事?莫非三殿下那边……?”
吴宁连忙摇头道:“不……不是,是三殿下这几日战事紧急,怕是无暇给姐姐写信,不过三殿下说,来日方长,教姐姐把思念先收着些,莫亏欠了自己的身体。”
沾衣悬起的一颗心方才放回去,叹道:“三殿下受命平寇,当以军务为重,儿女私情之事,待凯旋之后再提不迟。”
吴宁思忖片刻,又吞吞吐吐道:“三殿下说……他甚为想念姐姐,想教姐姐写几句诗给他……”
沾衣听罢笑道:“三殿下也着实见外,几句诗文而已,怎么讨得如此羞涩?”当即进房绾袖磨墨,提笔之时,祐骋、雍婕妤和皇上的面容逐一从眼前飘过——原来有情之处必有纠葛,个中两情相悦有之,欲说还休亦有之,一时间百感交集,思恋、柔情、惶恐、担忧交织,催动沾衣将对祐骋的一腔情思尽数倾注笔端,写道:“夜尽别衾寒,红妆浸泪残。宫闱深似海,妾意固如磐。暗绣鸳鸯锦,偷垂并蒂莲。绵绵思不绝,细数聚时言。”写罢细细看一遍,方才封入竹筒,交给门外的吴宁。
吴宁接过,忍不住交口称赞:“姐姐才思敏捷,须臾便成一诗,难怪皇……”说到这里赶忙停住,咽口唾沫道:“……皇宫里的公公都说姐姐是才女。”
沾衣笑道:“你才见过几个公公!小宁儿,这话怕是你杜撰的罢?”
吴宁争辩道:“见得虽少,但我见过最大的一个!”
沾衣奇道:“说话不清不楚,什么最大的一个?”
吴宁吐了吐舌头:“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深夜,沾衣又惦念起雍婕妤和观止园,顿时心血来潮,换了身夜行装扮,黑布蒙面,悄无声息跳上屋顶,展开轻功向皇宫飞奔,半柱香工夫,便已落在观止园正堂屋顶。她倒吊在房檐下,轻轻戳破窗纸,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一切照旧,雍婕妤面朝窗户坐在暖榻之上,正与另一宫装女子饮茶谈笑,嫣红捧盘侍立在后。那女子完全背向沾衣,看此人服色,等级应在雍婕妤之上,那女子旁边茶几上还摆着个精美锦盒。
听得雍婕妤道:“难得姐姐这般细心,还惦记妹妹在观音庙的那档子事,妹妹实在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那女子笑道:“妹妹忒见外了,你我同在宫中服侍皇上,理应互相照顾,再说此次除我之外,皇上也有份礼在内,一是就前些日子雷劈观止园一事抚慰妹妹,二是顺便打赏打赏那个忠心耿耿代主斋戒的小丫头。”
雍婕妤笑道:“区区小事,教皇上挂心,也累得姐姐奔波,实在折杀了妹妹。”
那女子嗔道:“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不过皇上还捎话来说,近日朝务缠身,怕不能常来看望妹妹,教妹妹务必保重玉体。”
雍婕妤笑容略僵,一丝伤感掠过,道:“皇上自应以朝政为重,你我做妃子的,早已习惯如此。”
那女子笑道:“妹妹如此通情达理,姐姐甚是欣慰。时辰不早,姐姐告辞了。”说罢起身,待她转过脸来,沾衣方看清她的相貌,这女子约莫三十五六,服饰华贵,容貌美丽,只是眼角略向上吊,显得妩媚泼辣,正是大皇子祐珉的生母魏顺妃。
沾衣有些纳罕,自她入宫以来,从未见魏顺妃造访观止园。又听其他太监私下议论,说这魏顺妃自恃为大皇子生母,欺负皇后懦弱无嗣,在后宫常为所欲为,若非有太后坐镇,这后宫非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好在雍婕妤原先一度失宠,对魏顺妃不构成威胁,所以并不怎么寻观止园的晦气,如今她夜访到此,又借着皇上的名义,莫非真如她所说是来送礼的?但见她嘴角漾出一丝叵测得意的笑容,沾衣的心猛然一沉:婕妤娘娘定是受自己连累而再度失了皇上的宠,魏顺妃名为探望送礼,实为幸灾乐祸!
此时雍婕妤已送走魏顺妃,正兀自立在檐下发愣,一颗泪珠慢慢沿她脸颊滚下,沾衣不忍再看,翻身跃上屋顶,沿来路向观音庙狂奔,待奔回经舍,已是满脸泪痕。那晚,她辗转难寐,只到天色微明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沾衣便听说雍婕妤来庙中探她,忙梳洗迎候,雍婕妤一见她便问道:“怎么两眼红肿?昨夜没睡好么?”
沾衣心中负疚,不敢直视雍婕妤,讷讷回道:“回娘娘……是刚才奴婢不小心教沙揉进了眼睛……”
雍婕妤笑道:“这么大姑娘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不当心——你有口福了,昨日皇上托顺妃娘娘到观止园看我,这是御赐的几样素点心,特别打赏你的。”说完递给沾衣一个锦盒,沾衣接过,只觉这盒子沉甸甸的,连带她的心也沉甸甸起来。
送雍婕妤出庙门时,沾衣见天上乌云层层堆起,阴风阵阵,便嘱咐嫣红道:“看这天又要下雨,路上可小心伺候娘娘。”
嫣红笑道:“姐姐尽管放心,娘娘正好要顺道去拜望顺妃娘娘,若天公不作美,便可在德秀宫暂避一下,待雨住了再回观止园。”
沾衣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这些日子我不在观止园,娘娘身边就全拜托妹妹了。”
雍婕妤撩开轿帘笑道:“才离开观止园几天,便已是这副不守舍的样子,日后你有得是时间伺候我,也不差这半年。你且专心斋戒,其余事不必多操心,仔细得罪了菩萨。”说罢放下帘子,吩咐起轿,沾衣依依不舍地立在门口,直到瞧不见轿子的影子,才转身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