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二更,冯伯义如约前来,此次较之前不同,俩人进了祐骋的书房,关紧门窗商议起来。
一阵声音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后,冯伯义道:“殿下,事到如今,惟有此法可行,老夫刚才虽已告诉殿下何人为内奸,但若明着去抓,恐怕动静太大,弊大于利。”
祐骋点头道:“前辈的方法妙极,只是晚辈尚在服丧,不便摆宴,但事关重大,不可不有所行动,后日晚间,我且召集全府上下家人婢女,逐个赐酒,那些下人必是个个受宠若惊,无人敢推脱不饮。”
冯伯义笑道:“正是!老夫适才给殿下的药,便是老夫的先师留下的秘制奇毒——五灭鸩羽,这药质地轻巧,投放极为方便,也难以为人觉察。尊夫人若逐个斟酒,轮到斟那内奸的酒杯时,手指只须微动一下即可。这药原本是用于惩罚江湖上大奸大恶之人,服用者当时无异常感受,但三日之内,会先后失明、失聪、失语,直到五官统统失灵后,方才七窍迸血而亡,其间感受生不如死,中之者常常等不到三天,便难以忍受而自尽。老夫先师一向慈悲,极少用这等阴毒的毒药,惩罚那些小奸小恶之徒,多是废其武功了事,所以这药才留下不少。”
说到这里,冯伯义略停一下,嘿嘿笑道:“届时谁若不来,便笃定心中有鬼,大可摆明了处置之。待奸细喝了那酒倒毙,殿下便可当众宣布,一来杀鸡儆猴,二来敲山震虎。不过,若殿下觉得这药太狠,老夫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不,就用这药!”祐骋恨恨拍案道,“一想到那厮对岳父和敏敏下的毒手,我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自这厮进王府来,我们何曾亏待过他?他却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此次本王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说完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震得烛台跳了起来。
这时冯伯义听到窗外“哐啷”一声,便大喝道:“外面何人?”说着跟祐骋一起奔了出去,窗外没有一个人影,地上原本靠窗放了一排闲弃不用的空花盆,有一个不知怎的歪倒在地。冯伯义前后看了一圈,笑着对祐骋道:“老夫忒多疑了点,原来是一只野猫做的好事,我们再进去继续商议便是。”于是二人笑着回到屋内,在灯下细细商量具体事宜,直到三更过半,冯伯义才告辞离去。
第二日自早到晚,整个皇城安静无比,毫无即将发生大事的先兆,晚饭后,小安子突然来找乔仲正,吞吞吐吐说家母染了重疾,须得请假还乡。乔仲正听罢心里暗喜,这小安子是沾衣的贴身太监,最得沾衣宠信,他一离开,就意味着沾衣身边无一亲近之人,若要下手则更便当了。于是乔仲正不多盘问,即刻准假放行,远远望见小安子出了宫门,回荡心底的阵阵冷笑便一波一波在脸上漾了开来。
第三日,即皇上要册立太子的前一天,祐骋召集全府家丁婢女到正厅,那些下人们不知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少都有些惴惴,见祐骋与邵敏微笑端坐正座,虽然仍旧迷惑,心下也略微放宽。
见家人聚齐,祐骋对邵敏使了个眼色,俩人双双起身,祐骋朗声道:“今日小王请诸位到此,是为了感谢各位多年来在府内的尽心侍侯,慎王府能有今日,各位功不可没!”说罢走下台来,与邵敏开始逐个赐酒。
赐了一圈后,回到座上,邵敏见立于一旁的春儿酒杯还是空的,便顺手为她斟满,边端给她边笑道:“春儿,你也跟了我有不少时日,我这一杯,是给你的。”
春儿慢慢抬眼,看向邵敏的目光竟有少许凄然,她缓缓接过酒杯,道:“小姐,您温柔善良,宅心仁厚,奴婢今生能伺候您,已是千年修来的福分,若有什么对不起小姐的地方,也不祈求小姐原谅,唯一希望的,就是小姐和殿下能白头偕老,多子多福!若来世还能碰到小姐,希望还能做您的丫鬟。”说完捧着酒杯一饮而尽,眼角渗出一滴清泪。
邵敏听得这话涵义蹊跷,又见春儿神色怆然,正要追问,忽然听厅里一片惊呼,举目望去,只见护院的赵武赵威倒在地上,浑身似被抽去了筋骨,徒然在那里挣扎蠕动,不禁大惊失色,本能抓住祐骋的胳膊,祐骋却依旧安定自若,嘴角漾起不屑的冷笑,道:“赵武,赵威,我待你们一向不薄,你们为何要为他人做奸细?若要对付我,直接来杀我便是,为何要对我岳父和内人下手?戕害老弱妇孺,倒真显现你们的能耐!”
此刻众人方才明白祐骋赐酒的真正用意,不由议论纷纷,有惊叹祐骋的谋略的,有对这赵氏兄弟嗤之以鼻的,赵武和赵威此时口虽能言,但已是震惊地说不出话,只吃力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祐骋对众人拱手道:“实不相瞒,今日小王请各位到此,一为道谢,二为锄奸,如今害群之马已经现身,诸位今夜可安寝了。”这些家人在王府浸习已久,自是知道祐骋未明说的意思,一个二个都誓天咒地惟恐不表忠心,然后依次施礼离开。
邵敏惊愕地看着这一切,逐渐明白了祐骋的用意,虽有些怪他瞒着她,但转念一想,祐骋这样做也应有他自己的道理,但让她迷惑的是,大家都喝同样的酒水,为何惟独赵家兄弟被放倒了呢?邵敏不解地望向春儿,却发现她正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春儿?”邵敏轻轻唤道。
春儿抬起脸,哽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你喝了酒却没事么?”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背后响起。
邵敏转过头去,见一灰衣老头佝偻着背站在那里望着春儿,正纳闷间,听得祐骋叫道:“冯前辈!”
冯伯义径直走到春儿身边,问道:“乔公公给你的药呢?你把它藏在哪里?”
春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慢慢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冯伯义接过小包打开,拿出一丸丹药端详了一下,笑道:“不错,不错,乔老贼,你果然用了乾坤素心丹!可惜你的好手下,统统都被你害得失了武功,成了废人!”
祐骋拊掌道:“前辈果然妙计!前日夜里有意教那些内奸听了消息去,说是今日我们要用五灭鸩羽对付他们,引他们向乔老贼那里讨解药……”
“不错!”冯伯义接过祐骋的话继续道,“乔老贼还有要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所以必不肯让他们就这么死了。要解五灭鸩羽,惟有乾坤素心丹,可乔老贼万想不到,乾坤素心丹能解毒,亦能使人中毒,一旦配以先师独门秘制的雀胆茯神膏,便可将服用者的全身武功尽皆废除,即便功力再强之人,也顷刻筋骨无力,浑身瘫软,须疗养数月才得自理,若是不习武功之人服用,恐怕要瘫上好几年。”
说到这里,冯伯义话锋一转,问春儿道:“乔公公既然已给了五灭鸩羽的独门解药,你为何不服用?莫非甘心在席上被药毙么?”
春儿含泪道:“奴婢之前已做了对不起小姐的事情,早就无颜活于世上,死于小姐和殿下的赐酒,也算稍做赎罪。”
“幸亏你良知未泯,方才救了你自己一命!”冯伯义笑道,“乾坤素心丹和雀胆茯神膏分开食用,对人都并无毒害,但只要在三日内放在一起服用,便成了无坚不摧的毒药。今夜这酒里早些时辰就已被老夫放了雀胆茯神膏,而你没有像赵氏兄弟那样服用乾坤素心丹,自然平安无事。”
“可我……”春儿嗫嚅着。
邵敏轻叹一声道:“春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知道悔改就好,而且并未酿成大祸,你也不必太责怪自己。”
“小姐……”春儿泪如雨下。
“莫哭了,”祐骋也温言道,“你做的那些,一定是迫不得已,日后你若能好好伺候王妃,之前的一切本王既往不咎。”
春儿抽噎着,几次欲言又止,冯伯义见状从怀里掏出一幅帕子递给她,笑道:“揩揩泪罢,水灵灵的一个小丫头,哭成了个花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春儿接过帕子,突然发出一阵惊喜的叫声,攥着帕子急切地问冯伯义道:“老伯,这帕子……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冯伯义略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老夫闲的时候喜好四处乱逛,碰巧见到宫里几个公公鬼鬼祟祟在街上溜达,便跟去看个究竟,原来他们将不知谁家的一门六口关在郊外一处荒僻院落,小老儿平素最恨太监,所以就狠狠出了把气,顺带把那户人家送到了个安全的所在避一避。这户人家的老太太托老夫将这帕子给她女儿捎去,说她们母女俩有约在先,什么‘帕全人在,帕裂人亡’,小老儿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好人做到底喽!”
春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感激涕零道:“恩人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冯伯义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老夫可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你这小丫头若真是念老夫的好,从此就不要再为那姓乔的阉人卖一丝一毫的命,仔细伺候你这两个主子是正经!”春儿之前为乔仲正所要挟,为其做事原本就是一百个不情愿,这会听冯伯义这么说,除了一万个应承,实在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感恩之心。
冯伯义虽说得轻巧,可祐骋心里却明白得很,以他所了解的冯伯义,必是大费了番工夫才能救得春儿的家人逃出魔掌。这么说来,自赵氏兄弟与春儿去面见乔仲正到宴席开设,一切动静皆在其监视之下,所以才被他发现了春儿原非自愿,于是顺藤摸瓜去解救春儿的家人,这等与自身不相干的事情,这位冯前辈都能做得这般投入,多半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杀戮。而从其用药来看,这冯老先生虽性格怪僻,喜怒无常,心地却仁善得很。再者,尽管他事先已为祐骋设好一个精妙布局,却仍深入虎穴去探听消息,这样一来,即便祐骋摆宴失利,那几个奸细也难以逃脱。如此这般,足见这位冯前辈的心思缜密和御事从容。
“奇才!”祐骋在心里由衷赞叹道,却又冷不丁涌出一个疑惑:以冯伯义的武功和智谋,足以傲视江湖,为何要隐迹藏踪,甘心为他做这么多事呢?以他的心高气傲,绝非为了谋取一官半职,莫非是受人之托?他脑海里猛然浮现沾衣的面容,这冯伯义的武功路子与沾衣确有几分相像,可……“不会是她!”祐骋在心里暗道,“她为了能成为皇妃,已至不择手段,怎么会这等好心来帮我?”这般想着,一阵尖厉的痛楚又在心胸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这时听得冯伯义道:“这赵武赵威兄弟俩,如今都手无缚鸡之力,殿下想怎么处置都好。若无别的事,老夫便告辞了。”
祐骋听他说要走,一时只觉得心里空得发虚,忙喊住他问道:“那乔老贼若是知道我们今晚的动作,该如何是好?”
冯伯义哈哈笑道:“殿下尽管放一百个心,若在平时,我们这些的动作他必定知晓,可是今夜,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哪怕一丁点!他现在恐怕正忙着各个宫之间转悠,明为察访,暗为部署,殿下今晚大可放怀安睡一宿,明日午时,我们宫里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