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祐骋不安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时而坐下,时而起身,不住侧耳听着更鼓。二更才一响起,祐骋便听得身后有轻微声响,忙回头看去,大喜道:“冯前辈!您可来了!”
冯伯义哼了一声,冷冷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道老夫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么?既已答应你,便绝不会不来,有甚大惊小怪?”
祐骋与他相处多次,对他这率性脾气也逐渐习惯,知道这位老先生虽口舌锋利,训斥起来难免刻薄,有时甚至如孩童一般乖张耍性,但过后既忘,从来不放在心上,丝毫不会因此对自己有所怠慢,便轻咳一声,笑道:“我自然知道前辈要来,否则也不会深更半夜,偷偷跑到这里苦等。”
冯伯义嘿嘿一笑:“你只静等便可,老夫这把老骨头却得翻墙越树来寻你,你反倒是落得吃了亏一般——废话少说,此地非谈话之处,你且随我来!”说罢飞身跃到墙外,祐骋忙紧跟上去,两个身影刹时消失在夜色中。
冯伯义带祐骋飞奔出城,一直奔到城外郊野方才停下,祐骋诧异看看周围,只见四周无草无木,连略能遮蔽的石头都没有,甚是空旷荒凉,便忐忑问道:“前辈……就是这里么?”
“正是这里,你有甚秘密话,现在可以说了。”
“可此处过于空旷,你我二人目标太大,恐为人发现……”
冯伯义不屑地白了祐骋一眼,道:“你只道有遮有拦之处才叫安全,须知能藏得住你自己之处,也必能藏得住别人。所谓隔墙有耳,又所谓草棵背后有人听,这里无墙无草,若还不安全,这世间便无地方更安全了!”
祐骋觉得这番道理听起来怪异,却又指摘不出有合不妥,但脸色仍是显现出几分担忧,冯伯义看在眼里,便道:“我且问你,十丈开外若有人影,你看得出么?”祐骋点点头。“那便是了!你我武功都不弱,有何人能堂皇接近?——你有话快说,若仍在这等小事上争论不休耽搁时辰,待天亮了,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祐骋连连称是,接着便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向冯伯义一一道来,末了不无担忧道:“如今皇祖母刚入土为安,父皇又心力交瘁病卧在床,我差人暗中查探过乔仲正父子的动静,他们日前四处笼络内侍,想必正加紧在禁宫安插人手,之前曾听说乔仲正手下豢养太监杀手之传闻,若此闻属实,则情况对我等愈加不利。再者,禁卫军统领司徒平乃是他们的亲信,对禁宫安危可谓举足轻重,一旦他们联手谋反逼宫,整个皇城与父皇必落入他们的控制,到时候怕是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祐骋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冯伯义静静听他说完,笑道:“老夫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情形,原来是这等不疼不痒的小事,若他们有这点动静你就慌神,如何能以帝王之威镇住溥天王土?”
祐骋见冯伯义镇定自若,不由大喜道:“恳请前辈指教!”
冯伯义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你所言不差,乔仲正的确豢养了一批杀手,那又如何?一群阉人的乌合之众罢了,既无骨气又无斗志,实在不足挂齿;司徒平是你那假冒大哥的妻舅,那便又如何?不过小小一名三品轻骑都尉罢了,虽为禁卫军统领,貌似近水楼台,实则投鼠忌器,你莫忘了,朱信勇朱将军可是二品护国,乃官拜京军五营的统领都督,整个京城都在其掌握之下,那司徒平难道就没有家小牵挂么?”
祐骋叹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实在担心朱将军远水难解近渴,若当初将那司徒平与魏言之一同调往宁夏……”
冯伯义哼了一声:“凡事都不可一蹴而就,若当时你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便是将你与你那假冒大哥之间的勾心斗角摆明在你父皇面前,历代皇帝都不喜传位给好耍弄心机的皇子,你父皇原本就已在立嗣一事上犹豫不决,你这做法到底是帮你自己,还是帮你那假冒大哥?”
祐骋仔细一想觉得也是,但因从未亲历宫廷争斗,所以此刻脑海如一盆糨子一般,半天理不出头绪,又听得冯伯义口气略缓道:“如今之事,你不可不防,却又不能防得太明,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教你那些眼线更机灵勤快些,他们折腾他们的,咱不动声色,照旧日出而起,日落而休,该做甚做甚,只心里有数即可。真到那一天,他们自以为计划周全,其实也不过是螳螂捕蝉而已,我等黄雀在后,螳螂安有不束手就擒之理?”一席话使得祐骋茅塞顿开,脸上也添了些许神采,冯伯义见他这般喜悦,也不禁捻须微笑。
冯伯义送祐骋回到慎王府之时,已是三更左右,整个王府宁静如初,掠过一处厢房时,冯伯义突然停步轻声问道:“这里可有人住?”
祐骋笑着回道:“我那岳父今日来看望他宝贝女儿,因天色太晚,便在此留宿一晚……”话未说完,只听冯伯义骤然低呼一声“不好!”,用衣袖掩住口鼻,飞脚踢破窗户,闯了进去。祐骋大惊,正欲跟着进去,听冯伯义在里面闷声喝道:“你别进来!”说话间又从窗户内窜出,肩上驮着一人。祐骋定睛一看,不禁呆住,只见那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脸色蜡黄,正是他岳父邵蓁。
冯伯义将邵蓁轻轻放在地上,对祐骋道:“好在不迟,他还有救,你快按住他的胸口,一按一放。”祐骋连忙照做,只一会工夫,便听得邵蓁轻轻吐了口气,脸色稍稍恢复。祐骋见邵蓁渐渐醒转,便感激地望向冯伯义,却见他脸色阴沉站在厢房窗前,直直盯着屋内,祐骋好奇,走近几步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屋内门窗关得好好的,靠近卧床的地上,放着一个取暖用的炭火盆,别无其他异样物事,可冯伯义脸色却愈来愈严峻,突然转头对祐骋急促道:“慎王妃的卧房在哪儿?”
祐骋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仍答道:“那边回廊右转第二间,乃我夫妇二人的居室……”话未说完,见冯伯义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奔了出去,祐骋正要跟去,听得冯伯义远远吩咐道:“你莫走开,否则你岳父恐有性命之忧!”祐骋只好立在原地不动,心里煎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才一会工夫,祐骋忽听得自己与邵敏的房间方向传来乒乒乓乓一阵瓷器碎裂的巨响,心里登时猛地一抽,将冯伯义的刚才话尽数抛到脑后,拔脚向卧房奔去,刚跑出几步,见王府管家齐安带着护院的赵武和赵威急急奔过来,边奔边叫道:“三殿下!夫人刚才受了惊吓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这会邵蓁已醒,闻听此言,便执意要祐骋扶他过去,翁婿二人赶到时,邵敏正瘫软在椅上簌簌流泪,一见祐骋便颤抖着扑到他怀里,低声抽泣。站在旁边的婢女春儿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刚才奴婢在外间才打了个盹,就听得小姐在里面惊呼,赶忙跑进一看,见一根碗口粗椽子落在地上,幸亏小姐吉人天相,那椽子偏了一些,只砸碎了几个花瓶,否则……”春儿是邵敏从尚书府中带来的陪嫁丫头,搬进慎王府也有些时日,仍改不了称呼邵敏为“小姐”的习惯。
祐骋轻抚邵敏的后背,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邵敏抬起苍白的脸,颤声对祐骋道:“若不是那椽子略微砸偏了一点……妾身定是见不到您啦!”这时邵蓁从祐骋身后急急走上近前,邵敏一见爹爹在此,小女儿家的撒娇心性顿起,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待安顿好邵敏邵蓁父女,祐骋唤过管家齐安问道:“今夜府内可有异样?好好的椽子怎会掉下?”齐安忙回道:“今夜是赵武赵威兄弟俩轮值,据他俩禀报并无异样;那椽子小人与赵家兄弟也刚刚查看过,似为老鼠咬断所致,近日天气转凉,想必那些鼠类都四处打洞取暖。”
祐骋沉吟半晌,心中疑虑仍是不解,但一时又找不出今夜之事何处不妥,便摆手让齐安退下。这时,祐骋发现这场乱子从头至尾,都一直未见冯伯义的踪影,想是这老先生不喜见人,闷头躲到一边去了,乱子发生之前,他应是最先到邵敏卧房之人,若能寻他问一问,兴许能解开今夜一些谜团。
“你那些琐屑事可处理完了么?”祐骋正苦恼间,自己熟悉的嘶哑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老夫在此可等你好久了。”祐骋连忙转身,只见冯伯义笑眯眯坐在他身后的栏杆上,一身灰衣,悠然叼着烟管,那份安详从容,好似在自家花园闲坐一般。
祐骋兴奋叫道:“前辈!您来得正好,适才……”
“适才之事,老夫正要向殿下您禀个清楚明白。”冯伯义将烟斗在鞋底磕了磕,插到腰带上,抱着双膝,徐徐道,“老夫赶到王妃卧室外时,便听得里面咯喇几声,从窗缝看去,梁上那跟椽子摇摇晃晃,正冲着你床上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砸下去——”
“啊——!”祐骋惊呼一声,“可敏敏并没有……”
冯伯义白了祐骋一眼,微怒道:“救人如救火,有老夫在,你的敏敏会有事么?只可惜了老夫这根千金不换的烟斗,为了打歪那根椽子,活生生撞瘪了一处,不过看在你媳妇对你矢志不渝的份上,倒也值了。”
“如此便好。”祐骋微微松了口气,“可今夜之事,的确太过巧合,前辈是如何预料到拙荆将遇到的灾祸呢?”
冯伯义哼了一声,道:“何须预料?只要知道今夜有人要对你老丈人和你老婆下手便可!你以为你老丈人险些送命,是偶然事件么?我问你,严冬未至,房间里放个炭火盆做甚?”
祐骋笑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岳父罹染风湿多年,一入深秋,安睡时房内必放炭火取暖,否则翌日便难以下床行走。”
“就按你说的,炭火非放不可,那么为何要将窗户紧闭,连天窗都无一丝缝隙?老夫刚才还从窗缝中还发现了这个,你且看看。”冯伯义说着递给祐骋一样东西。
祐骋借月光一看,那物事是一簇棉绒,似是从一团棉布中落下的,冯伯义又道:“这劳什子好端端的怎会出现在窗缝里?又不像是从衣服上揪下来的,那么就是有人刻意用棉布从外塞住窗缝,待确认煤毒弥漫全室后再偷偷移去,神不知鬼不觉,慢慢送你老丈人进那鬼门关,次日纵然为你们发现,也只道是烧炭不慎所致,不会怀疑其他。”
祐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说来,那椽子……”
“堂堂慎王府,椽子怎的还不如老百姓家的结实?老夫趁你们一干人等在屋外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进屋查看过,那椽子是老鼠咬过的不假,只是那老鼠若能咬得那椽子从梁上落下,也委实成了精了!”
“前辈,您的意思是……!”
冯伯义冷冷道:“无论你承认与否,相信与否,如今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你那王府中藏了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