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邵蓁离开后,皇上对沾衣笑道:“朕只道你精于琴棋书画,不想对于政事,你也颇有见地,你若生为男儿,必将成为一名难得的将帅。”说到此处不禁黯然,“若我们那孩儿未曾夭折,明年三月,这世上便可再添一位龙凤之才,唉……”沾衣心中一痛,忍不住落下泪来,皇上见状忙道:“朕一时失言,触动了你的伤心事,是朕的不是……沾衣,你还年轻,朕也不老,日后何愁没有孩儿?”
沾衣垂下眼睛,低声哽咽道:“一切都是臣妾的不是……陛下有何过错?”皇上见她睫毛低垂,在眼睛下方白净无暇的皮肤上投下一道弧形暗影,泪珠在睫毛间微微闪动,使她分外楚楚动人,不由看得痴了,忍不住站起身来,将她拥进怀里。
沾衣被皇上紧紧箍在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她发觉自己满怀愧疚之时,对这个怀抱竟少了几分抗拒,便闭上眼睛,想像自己是在祐骋怀中。可皇上身形相貌虽与祐骋类似,但相比之下祐骋的臂膀更有力,胸膛更厚实……不!不能想这些!沾衣强迫自己从冥想中回转,暗暗责怪自己适才的非分杂念,即便当初与祐骋如何深爱彼此,自己现今也已嫁做他人妇,在属于他人之日起,与祐骋在今生便应缘尽情断。再者,忠夫为道,守道为德,若悖道离德去成全与祐骋的那段真情,这番成全最终难免成为祭奠……
正沉浸于对自己说教之中的沾衣,忽然觉得皇上晃了一下,身体微微颤抖,便抬起头来,只见皇上脸色发青,额头渗出细密的一层汗珠,不由吓了一跳,忙唤来小全子,将皇上扶进厢房坐下。小全子拔脚欲去寻太医,皇上抬手制止道:“不必多事,免得惊动太后——朕只是觉得一阵胸闷而已,不妨事,你去把朕的苏合香酒拿来。”
沾衣为皇上轻抚胸口,担忧地问道:“陛下,这似乎不像一般的胸闷,您这样有多久了?”
皇上微微一笑,握住沾衣的手:“也就近两个月罢……你且放心,无甚大事,朕已近不惑之年,近来又多有操劳,心悸胸闷,应属平常。”
“可……”沾衣欲言又止,眉头仍然紧锁。
皇上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沾衣,在这后宫,除了太后,便只有你是真心挂念朕,为了能与你白头偕老,朕一定不会有事!”
沾衣把头靠在皇上的肩膀上,用力点了点头,眼眶瞬间湿润了起来。
入夜,慎王府内,祐骋独坐花园之内,用手指轻叩石桌,陷入沉思。邵敏轻轻走近,将披风披在祐骋身上。祐骋一动不动,右臂微抬,闪电般抓住邵敏左腕,身体就势转过来对着她,邵敏猝不及防,急道:“快放手……人家痛死啦!”
祐骋呵呵一笑:“我若真放了手,怕你又舍不得。”
邵敏樱唇微噘,嗔道:“舍得舍得,不舍不得,您若舍得,妾身又有什么舍不得?”这话不经意间触动祐骋内心深处,让他有些怅然。邵敏见祐骋脸色微变,暗悔失言,忙岔开话题道:“天色已晚,殿下该上床歇息了,明日一早,您不是还要进宫见陛下么?”
祐骋微微一笑,抬头对邵敏道:“敏敏,你先睡去罢,我还要在这里多呆些时辰。”邵敏见他心事重重,眉头微锁,纵然心里一百个担心,也知此刻乃最不应打扰他之时,便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祐骋望着邵敏离去的背影,看着她转过庭院消失不见,才转过身面朝石桌,却冷不丁见冯伯义一身黑衣黑裤,黑布蒙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下让祐骋吃惊不小,他自忖内力不弱,而冯伯义却能这般悄无声息瞬间出现且未被他发觉,足见其轻功之登峰造极。
冯伯义见他面露惊讶,便笑道:“适才你忙于与尊夫人卿卿我我,自是难以发觉老夫在此。”
祐骋的脸一下红到脖根,讷讷道:“前辈……见笑了……”
冯伯义呵呵一笑:“你莫以为老夫一介孤家寡人,便见不得男欢女爱,若不是这位慎王妃,你那走火入魔得毛病也不见得能立刻好,老夫看人不会走眼,她可是个难得的贤淑女子,若你负了她,老天都不答应!——闲话少说,今夜之行,你可准备好了么?”
祐骋正巴不得他转开话题,便连连点头,迅速脱下披风,解去外衣,露出里面一身夜行装束,又取出两方黑布,一方裹头,一方蒙面。
冯伯义从头到脚审视祐骋一番,见他腰间露出一截红丝绳,便道:“有些随身的物事,暂且不带的好,此次的对手功力与我相当,而在你之上,况且你头一回涉足这等买卖,若被发现,缠斗起来,那些物事一旦掉落,被对手捡到,你的身份难免暴露。”
祐骋摸了摸腰间那半块玉佩,脸上略过一丝伤感,道:“这物事……乃晚辈护身之用,晚辈会多加注意,不教它遗落便是了。”
冯伯义有些愠怒道:“你这小子,恁的不知天高地厚,在真刀真枪较量之中分心他顾,惟有死路一条!莫非这物事比你性命还重要么?老夫倒要看看!”说着猱身上前,转眼绕到祐骋身后,祐骋只觉得一阵微风滑过腰间,下意识用手一摸,腰间已是空空如也,茫然回头,见冯伯义正握着那半块玉佩发呆。
祐骋见那半块玉佩落入冯伯义手中,担心这乖僻老头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便央求道:“前辈,这玉佩为晚辈心爱之物,乃是……父皇所赐,若前辈不喜欢,这次夜行晚辈不佩着它便是了……”
冯伯义一言不发,将玉佩还给祐骋,默默看着他将玉佩仔细包好揣进怀里,长叹一声道:“你自己的物事,爱带便带,小老儿本不该多事——时辰不早了,走罢!”话音未落,人已轻捷跃到墙外,祐骋不敢落后,拔脚追了出去。
这冯伯义对皇城内外相当熟悉,只见他带着祐骋七拐八绕,片刻便潜入禁宫之内。德秀宫后院外,冯伯义手指微弹,几颗石子疾飞而去,点了诸守卫的睡穴,确信院内无动静后,拉着祐骋沿墙根徐徐而行。行至一处楼宇背后,冯伯义对祐骋略一点头,两人飞身跃起,悄声贴到屋檐下,头正好贴近后窗窗格。祐骋正要戳破窗纸,冯伯义忙用眼神制止,示意他凝神静气,屏息倾听。
窗内烛火朦胧,从窗格缝隙处飘出缕缕幽香,祐骋闻后只觉心头一漾,暗自纳罕:“这是何等香料,怎的闻起来让人不自觉地心猿意马?”禁不住探询地看了冯伯义一眼,只见冯伯义微微眯起眼睛,脸的下半部虽被黑布挡得严实,却仍能看出冷笑的神色。此时听到屋内传来女人轻微的呻吟和呢喃,间或夹杂男人的粗重喘息声,一听便知屋内两人正在行那云雨之事,祐骋顿时又惊又臊,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这冯前辈带他夜探禁宫已在他意料之外,此时竟然带他暗窥他人私密,这德秀宫是顺妃娘娘的寝宫,房内一定是父皇……
冯伯义见祐骋额头渗出汗珠,身体微微晃动,便哂然一笑,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朝着窗户使了个眼色,眼神温和平静。祐骋见他胸有成竹,丝毫无玩亵之意,疑窦虽仍层出不穷,人却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于是两人便依旧静静伏在那里,耐心听着屋内的动静。
忽然听得堂屋外传来太监尖嗓子的通报:“殿下驾到——!”,紧接着门被人撞开,一人脚步声咚咚穿过厅堂,直向屋内而来,屋内两人乱做一团,悉悉簌簌响个不停,想必正手忙脚乱裹衣服,那女人声音颤抖问道:“是……是谁?”嗓音虽变了调,却清晰可辩,正是魏顺妃。
闯入的那人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至近:“娘——!您没事吧?刚才——”声音随脚步冲进屋后,却戛然而止,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祐骋在外面听得真切,闯入的那人正是大皇子祐珉,心里不由暗笑大哥的莽撞,同时也担心父皇要如何才能下这个台阶,即便平常人家,为子女撞见这等事也是极尽尴尬,何况贵为九五之尊的父皇?想到这里,他瞟了一眼冯伯义,只见他微微扬起眉毛,满眼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在欣赏一出好戏,便有些恼火。冯伯义见他眉头锁成一个结,知道他内心不快,于是又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耐住性子继续听下去。
屋内的沉寂终于为魏顺妃发颤的声音打破:“珉儿,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听得祐珉冷冷的声音道:“我若不来,你便要继续与这畜生苟合下去么?”
“住口——!”魏顺妃尖叫一声,“你……你胆敢如此放肆!出去——你给我出去!”
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乒乓哗啦的杯盏落地之声,听得祐珉怒喝道:“乔振直!本王只道你是个无用的鼠辈,不想却是个冒充的阉人!竟敢堂而皇之勾引皇妃,做出这等不齿之事!今日本王若不取下你的首级,便从今往后誓不为人!”说罢当啷一声,似是拔剑出鞘。
风声飕飕,烛火一阵纷乱的摇动。屋内那男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听声响,似乎在躲避祐珉的攻击。魏顺妃在一旁跺脚道:“住手!珉儿——快住手!”祐珉哪里肯听,剑影分飞,风声愈加凌厉,烛火被吹得直直压向一侧,几欲熄灭。
忽听屋门被重重合上,魏顺妃凄厉的声音响彻屋内:“珉儿,你只管杀了他罢,为娘现在就死给你看!”听得“嘭”一声闷响,另两人的声音同时惊呼起来,剑声陡然停止,烛火一闪之后恢复常态。听得祐珉轻唤:“娘?……娘?”魏顺妃声音微弱道:“珉儿……你若杀了他,娘便再也无颜活于世上……”话未说完,只听祐珉大吼一声:“你别过来!我不许你碰我娘!”
这时乔仲正的声音缓缓响起:“娘娘额头伤口流血不止,老奴若不立时为她止血,恐有性命之虞。”
“你少假装好人!”祐珉的语气充满憎恨,“先前你所应承本王之事,十之八九以失败告终,如今还厚颜无耻败坏我娘的名节!你——你这个天杀的畜生!”又听得当啷声起,紧接着“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听得魏顺妃泣不成声道:“珉儿,你可知,乔振直他是……”
“娘娘!”乔仲正急忙打断魏顺妃的话头道,“是老奴一时色迷心窍!殿下即便杀了老奴,也为情理之中,娘娘如今受了伤,还是尽快包扎安歇,老奴当自缚随殿下而去,任凭殿下处置!”
“不——!”魏顺妃用尽气力,声嘶力竭喊出一句:“振直,你是想要珉儿犯下弑父之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