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骋在皇上身边坐下,目光却在人群中反复搜索,不知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刚才就在他转身落座之时,的确看见沾衣站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他正欲看仔细时,却遍寻不着。若他没看错,莫非那救他性命的清秀女子,竟是宫里之人?
祐骋为淑妃汪氏所生,自幼丧母,在皇太后膝下长大,因天资聪颖,十五岁上就已文武双全,深得皇上宠爱,赐封慎王,常被派往边关执行军务,平日里又喜好微服出宫,个性是宫里出了名的豪爽不羁。这次奉命边关平乱后,命其他将领率军班师回朝,自己却单骑取捷径回宫,想给父皇一个惊喜,不想在过一处山崖时坐骑突然受惊,将他摔下深谷,若无峭壁上伸出的枝枝杈杈给予缓冲,他早已摔成肉泥;而若无沾衣的倾力相救,他也早已失血过多而死。
与沾衣那几日相处,让他平生头一回尝到不被人当作皇子来呵护的滋味,一个民间女子可以那样平静地关怀他,正视他的眼睛,与他侃侃相谈,与他同桌而食。且在他见过的女子中,沾衣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无宫里嫔妃的俗媚,也无乡野女子的平庸,她安静淡然,一股灵气直从眸子里透出来,却深藏若虚,如同一株空谷幽兰,出现在他貌似华贵其实单调的生活中,一颦一笑,都久久挥之不去。宫廷佳丽如云,但那些美貌,即使再惊人,只要去寻,总能寻得到;而沾衣之美,这世间应再无第二个。
祐骋正沉思中,听得近旁一阵喧哗,原来舞龙结束后,便到了当晚最后一个娱戏:抛珠引玉。所谓抛珠引玉,乃皇上所创,每年在元宵灯会上做压轴用,即命人将龙珠抛起,各宫的太监婢女争先上去抢接,哪个宫抢到龙珠,皇上便于当晚驾临该宫。这对于后宫妃嫔来说,实在是个千载难逢争宠的机会,于是每到这时,各宫都殚精竭虑遣派敏捷灵活的婢女或太监上场。祐骋暗自发笑,父皇年轻时风流倜傥,不想如今仍少年心性未泯,这把年纪了还玩这等滚绣球般的游戏,不过也难怪,自己如今行事,不也大有父皇当年之风?
“沾衣,‘抛珠引玉’快开始了,这次你上去试试罢。”雍婕妤回头唤沾衣道。
沾衣此时正抚弄衣带发呆,经雍婕妤一唤,似乎才缓回心神,听雍婕妤吩咐让她去抢龙珠,望望皇上身旁端坐的祐骋,不禁踌躇起来:“奴婢……奴婢从未尝试过,怕坏了娘娘大事。”
雍婕妤轻叹一声:“怕什么,皇上已有两年未到观止园,抢不来龙珠无非一切照旧,打什么紧?”
沾衣听得此言,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一咬牙,以袖蒙面,起身入场,选了个背向皇上的位置站定。听得锣鼓又敲起,一名侍卫将龙珠高高抛起,众婢女太监便蜂拥而上。沾衣见那龙珠滴溜溜在空中转动甚疾,但落势缓慢,可见抛球人用的是巧劲,这球若要硬接,触手必定弹开,致使花落别家,于是略一凝神,主意拿定,绕开近旁的几人,突然飞身跃起,展开水袖,凌空裹住龙珠,轻轻落下地来,双足又在地上一点,跳出圈外径直向雍婕妤飘然而去,落地后跪下将龙珠呈给她。人群顿时鼎沸,千百双眼睛集中在沾衣一人身上,雍婕妤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夙愿得偿,惊的是与沾衣日夜相对,竟未发现她有如此好的身手。
若非沾衣自愿,谁都不会发现她会武功;若非为了还雍婕妤的愿,沾衣也不会轻易使用武功。莫三言年轻时本是江湖中人,娶了沾衣的母亲后即定居源北村,结束漂泊,专心农耕,但一身的本事又不肯荒废,便尽数传给了独养女儿沾衣以傍身。沾衣天资聪颖,又刻苦好学,每日穿铁靴跑木桩,那般吃苦劲头浑然不输须眉,进宫后但逢机会,仍勤练不辍,未至及笄之年已练就一身武艺,轻功尤其出众,至于别种江湖技艺,更是一点就通。莫三言又绝非一介武夫,让沾衣自小跟随村里的私塾先生念书识字,村里人都说他是把沾衣当儿子来养,他自己也常在人前笑云:“吾平生得此一女,足矣。”若不是沾衣被选入宫,一家人兴许还依旧其乐融融。不过天之不测风云,人之旦夕祸福,孰能先机料得?
沾衣垂首静静跪着,如同一尊石塑。少时皇上便会召见雍婕妤和她,想回避那位三皇子是绝无可能的了。认出便又如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顷刻大祸临头,此番抛头露面她也并不后悔,雍婕妤一向厚待于她,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太监在前带路,沾衣扶着雍婕妤向皇上走去,走到近前,雍婕妤盈盈下拜:“臣妾见过皇上。”
“爱妃免礼。”皇上拈须微笑,转眼注视雍婕妤身后的沾衣,“是你帮雍妃接了朕的龙珠么?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沾衣慢慢抬头,望向皇上,目不斜视。皇上身边的祐骋登时像被钉在座椅上一样,惊得丝毫动弹不得,一股滚热之气从天灵盖顶窜下,生生贯通全身,熨得他每个毛孔都鼓胀开来。刚才喧闹中无意瞥得的疑惑,转眼竟成事实,东郊辞别时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之人,此时活生生出现在几步开外,亦真亦幻,恍如隔世。
皇上一见沾衣,便觉得眼前一亮,这女子姿容端丽,同园中其他宫婢一样服色,神色却全然不同,不似她人那般或媚或惧的矫情,目光沉静,神情安详,无卑无亢,无欲无求,容貌远称不上国色天香,但平添一种娴雅静谧的气度,置身于美女如云的此地,依旧鹤立鸡群。
“朕见你身手不凡,你原先家住何处?入宫几年?”
“奴婢莫沾衣,家住东城外源北村,入宫已三年。家父曾有些许功夫相传给奴婢以傍身,也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适才为娘娘抢珠,斗胆使出,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不由莞尔,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如此安静的小丫头,一开口竟这般伶牙俐齿,赞许地看看楚楚动人的雍婕妤,回身便吩咐乔公公:“摆驾观止园。”
“万—岁—起—驾—观—止—园——!”乔公公尖利的嗓音穿透夜幕,回荡在皇宫上空,皇上周围的宦官侍卫开始忙着张罗,后花园又是跪倒一片。
沾衣起身,透过眼前纷纷扰扰的人影灯晕,见祐骋正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目光灼热,当下她的心便突突跳了起来,赶紧低下头,紧随雍婕妤的车辇,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