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天一过,过年的喜庆便要逐渐褪去,所以每年这时,宫里总要再好生庆祝一番,皇上在正殿宴请满朝文武,后宫也大排宴席,算是来个排场的收尾。跟回家省亲一样,沾衣又头一次被雍婕妤获准跟随她前往后花园的元宵灯会,此时的后花园好不热闹,无数灯火照得此处如同白昼,三宫六院都来凑趣,人影憧憧,笑语盈盈。沾衣垂手侧立雍婕妤身后,似乎置身这场景之外一般,专注安静做着雍婕妤吩咐的事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按惯例舞龙开始,一条金龙窜进花园中央,只见那龙四爪翻朱,通体镏金,随着舞师的动作上下翻飞,一时间满座喝彩,气氛达到高潮。雍婕妤今日心情格外愉悦,笑着回头问沾衣:“你刚省亲回来,那里的龙灯可曾有宫里的好?”
沾衣轻声答道:“回禀娘娘,那里的龙灯不及宫里华丽,舞师也都是东拼西凑,不及宫里这般有规矩。”
雍婕妤掩口轻笑:“小妮子是越发会说话了,不过宫里的这些舞师,都是三殿下从民间寻来的,他还常亲自抬龙头,从正殿舞到后花园,末了还总是要舞最出彩的那招‘龙子采珠’。”讲到这里雍婕妤喟叹一声,像是对沾衣又像是对自己道:“听说三殿下前些日子到边关平乱,尚未班师回朝,这次抬龙头的……每年皇上都要亲临后花园观赏这最后一出,可三殿下此刻不在,太后又因凤体微恙在寝宫安歇,不晓得皇上今儿个会不会来……”
沾衣低头看看雍婕妤,只见她五官极美的面颊上漾起一丝愁云,一缕青丝轻遮下来,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这样的人间尤物,却要被禁锢在这冷峻深宫里了却此生么?沾衣没来由为雍婕妤心痛起来,下意识想到自己,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喉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不吐不快,吐又难出,险些憋出泪花。她怕被雍婕妤看出异样,赶忙转睛盯住那舞动的龙灯。那龙灯的确舞得不同凡响,尤其是抬龙头的那人,将龙头舞得花样百出,却又收放自如,在张灯结彩的后花园里灵活游走,让人眼花缭乱,想那人轻功应非常了得,沾衣本是作势专注赏玩,这会倒是真的被吸引住了,心里暗自为那抬龙头的喝彩。
这时突然有太监的尖嗓子喊道:“大殿下驾到!”登时整个园子静了下来,众妃嫔慌忙跪了一地,少顷听得脚步曩曩橐橐,沾衣偷偷抬眼望去,只见一群太监簇拥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十八九岁年纪,颜如冠玉,剑眉斜飞,大红朝袍,金龙滚边,服色甚是鲜艳,沾衣知道那便是雍婕妤给她提起过的大皇子祐珉。祐珉为顺妃魏氏所生,是皇上的头一个儿子,自小被众星捧月般伺候着,十岁便被赐封忻王,养就了一身的飞扬跋扈。他一出现,举座噤若寒蝉,而园子中央,那条龙灯兀自舞着,不见半分懈怠。
大皇子坐定后,扫众人一眼,笑道:“各位娘娘不必多礼了,平身罢。父皇在前殿宴请百官,命本王先代为向各位娘娘赐酒,今日元宵佳节,举国欢庆,本王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喏喏谢过,纷纷举杯,一时间后花园觥筹交错。
几杯酒下去,大皇子显得兴致更高昂了些,抬眼见龙灯舞得好看,笑道:“妙极——看酒!”抬手一杯酒便冲抬龙头那人掷了过去。沾衣见那酒杯去势甚急,不由为那抬龙头的捏足一把汗。
只见那抬龙头的轻轻跃起,在空中探臂接住酒杯,扬脖饮毕落地,就势单膝点地,对大皇子躬身行礼,沉声道:“谢大殿下赐酒!”整个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大皇子随行太监中不禁有人叫出好来。沾衣在这当口也仔细端详了那抬龙头的,那人脸上涂了油彩,一时看不清晰,倒是觉得他的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此时大皇子发话:“好功夫!那么龙子采珠那招,快快给本王舞来!”此言一出,一旁的总领太监乔公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俯身要对大皇子说什么,却被大皇子摆手制止。众太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抬龙头的却兀自站立不动,大皇子眉头一蹙,喝问:“为何不舞?”
那抬龙头的屈身跪下,从容道:“承蒙大殿下厚爱,但此事恕难从命。”
大皇子怒道:“此话怎讲?”
“‘龙子采珠’为皇上钦点曲目,御驾未临,此举难行!”
“大胆!”大皇子拍案而起:“以往是我三弟抬龙头舞给父皇赏阅,才有此说;今日抬龙头乃是尔等小民,如何不能舞来?我看你是有意抗命!”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平静回道:“既是草民抬龙头,大殿下又何以将此式称为‘龙子采珠’?”
“你!……”大皇子眦目欲裂,正待发作,忽听太监喊道:“万岁驾到!”顿时满园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大皇子也只得强压怒气,跪叩在地:“儿臣见过父皇!”
沾衣从人缝中又偷眼望去,见众人簇拥一位三十七八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黄袍,头戴冠冕,面目清朗,目光犀利,立于人前,不怒自威,眉目却又让沾衣觉得似曾相识。
“众位卿家平身。”皇上颔首微笑,回身见大皇子涨红着脸从地上起身,便问:“珉儿,为何满面通红?”
不等大皇子开口,乔公公便躬身向前:“陛下,想来大殿下不胜杯酌,乃酒力所致。”
“既是如此,珉儿,待舞龙结束,就早些回去歇息罢。”皇上坐下,呷了口茶,望向那班舞师。
那抬龙头的不等侍卫示意,便一跃而起,锣鼓重新响起,金龙便又欢快游动起来,较之前更为酣畅,如同活物一般,突然那抬龙人短促地喊了一声,对龙珠飞脚踢去,龙珠从擎珠人手中飞脱,直冲上天,他也举着龙头跟随上跃,远看正如那金龙紧紧追逐龙珠一般。随后那抬龙头的在半空中执着龙头将龙珠含住,一边斜签落下,一边将金龙继续舞动起来,前后一气呵成,动作干净利落,皇上拊掌叫绝:“好!龙子采珠!” 众人也齐声喝彩。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大皇子突然喝道:“来呀,将那抬龙头的拿下!”
众人愕然,皇上也有几分纳罕:“珉儿,这是为何?”。
大皇子对着皇上欠身道:“禀父皇,那抬龙头的自称一介草民,却公然使出三弟常用之‘龙子采珠’招式,分明是在戏弄父皇,藐视朝廷!”说罢环顾周围侍卫:“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将这刁民拿了?!”
“且慢!”皇上摆摆手,示意众侍卫退下,“珉儿,你三弟因为公务,不能与朕相聚,已是遗憾,元宵舞龙若少了这最后一出,岂不憾上加憾?那抬龙头的也算是给朕些许宽慰,应打赏才是。”皇上捋须笑道,“再者,普天之下,皆是朕的子民,称为‘龙子’,亦无大碍。”
顿时听得那抬龙头的仰天大笑几声,朗声说道:“陛下真是爱民如子,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沾衣听见那声音后惊得几乎晕厥,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举目望去,见那抬龙人抛去龙头,施展轻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过众侍卫,落在皇上面前,双膝着地,从脸上撕下一层涂满油彩的面具,叩头道:“儿臣祐骋见过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惊呼:“三殿下!”
大皇子愕然:“三弟?”
皇上又惊又喜,忙扶起三皇子:“骋儿!班师回朝,为何不告知朕?边关可好?”
“禀父皇,边关一切安好,因路途与人马失散,稍有耽搁,抵京时已是灯节前夕,恐大队人马叨扰百姓,便命他们驻扎城郊,儿臣自行随舞龙队入宫,此间详情容后再禀,只是祐骋见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皇儿何出此言?公务缠身还不忘回来与朕一起过节,孝心可嘉,何罪之有?”皇上爱怜地拍拍三皇子的肩头。
三皇子转身对大皇子做个长揖:“刚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大哥海涵。”大皇子始从惊疑中回转来,略有悻悻,但见三皇子甚是诚恳,不便多言,也回揖一礼。
沾衣紧咬下唇默默看这发生的一切,三皇子祐骋是何许人,雍婕妤也曾对她提起过:皇上有七位皇子,四位公主,但因为二皇子幼年不幸夭折,而自四皇子及其以下又太过年幼,所以平日里皇上最看重的是老大和老三,宫中有传言说日后太子必立其一。对于沾衣,这些大都是听听而已,过眼即烟云,在这等级森严规矩罗列的皇宫,多数后宫婢女难得与皇子们相识,与天涯海角也无甚分别。可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三皇子竟然是……
“‘干’字三笔,原来如此。”沾衣暗自喟叹。在那般情形下结识三皇子,若被他知道当初目睹他狼狈样的姑娘竟是宫中侍婢,将会如何?
祸耶?福耶?沾衣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