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之前,沾衣便已从观止园搬到万昭宫,并得皇上获准,带走原先在观止园侍奉的一干人等。七月十五那日,万昭宫上下所有人等都围着沾衣忙碌,这时的沾衣虽然脸色略显苍白,但依旧楚楚动人,只见她头戴翚冠,鬓缀花钗,身着青质绣翟礼服,金绣鸾凤,大红觳纱点缀裙裾,眉扫青黛,唇点朱砂,除了固有的娴静安详,更添了几分雍容和娇美,端坐华辇之上,教人不敢逼视。
窗外月色朦胧,桂影斑驳,喧闹了一天的皇宫渐渐沉寂下来,沾衣坐在梳妆台前,慢慢解开发髻,用玉梳轻轻梳理及腰的长发,皇上推开杯盏从桌边站起,走到她身后,痴痴望着镜中的她。沾衣也从镜中望着皇上,见他一言不发,便回眸一笑道:“陛下是否有话要跟臣妾说?”
皇上抬起手抚摸沾衣的头发,手指从她乌发间徐徐滑过,感慨万千:“朕在想,朕登基以来,并未做出什么泽被苍生的大事,何以上苍对朕如此眷顾?既为天子,身边又有心爱女子相伴,人间美事都叫朕占了个齐全。”
沾衣笑道:“陛下何出此言?这些本就是陛下应得的。”
皇上深情望着沾衣:“朕已想过,若你诞下麟儿,朕就册你为贵妃,立他为太子。”
这句话叫沾衣不由一惊,心突突直跳,她自得知有身孕后,时常心乱如麻,此事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每想起腹中的那小生命,便总是心烦意乱,竟无一丝一毫做母亲的喜悦,如今听皇上这么一说,心绪纷乱的同时,对皇上也存了几分愧疚,于是强定心神道:“陛下,立太子关系重大,不可草率从事,日后再说罢。”
皇上叹道:“朕的后宫妃子,凡生了皇子的,无不巴望朕立她们的儿子为太子,你倒与她们正好相反,朕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个性。你放心,立太子之事朕自有分寸。”说完冷不丁将沾衣从凳上抱起,沾衣又是一惊,听得皇上笑道:“天色已晚,你又有孕在身,早些上床安歇了罢!”
“陛下……”沾衣欲言又止。
皇上会心一笑:“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太医也提省过朕,你且放心,为了我们的孩儿,朕不会造次行事。”沾衣早已羞得满脸通红。皇上轻吻她发烫的面颊,柔声道:“近来朝中事务缠身,朕如果无法常来陪你,你莫怪朕冷落了你哟!”
沾衣忙道:“陛下勤于朝政,便是万民之福,臣妾为陛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陛下呢?陛下放心,臣妾能照顾自己。”
“如此朕便放心了。”皇上笑道,沾衣也松了口气,心下释然,且隐隐有几分欢喜。
次日,沾衣早早去向太后请安,太后见她举止得体,谈吐有礼,微微笑道:“哀家早听皇上说你端庄贤淑,果然如此,你且坐下说话儿罢。”随即命乔公公搬来软椅。
沾衣刚刚坐定,便听门口传来两声通传:“皇后娘娘驾到!”“顺妃娘娘驾到!”话音甫落,皇后与魏顺妃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沾衣忙站起:“见过皇后娘娘。”
“见过太后!”魏顺妃挑着眉毛盯了皇后一眼,抢先施礼,皇后脸色略为尴尬,只好跟着施礼。
太后摆摆手:“都免礼了!赐坐罢。”魏顺妃这才看见沾衣,眉头一皱,心里自是很不愉快,但在太后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便冷着面孔坐下。皇后落座后,向沾衣笑道:“惠妃妹妹,恭喜你了!”声音细柔,竟与雍婕妤有几分相像,令沾衣倍感亲切。
忽听旁边魏顺妃娇声笑道:“我也向惠妃妹妹道喜啦,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日后少不了在一起说些体己话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个中苦处真是数不胜数,哪里有皇后娘娘那么好运气!”皇后顿时满脸通红,紧咬下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太后脸有愠色,盯了魏顺妃一眼,回头对沾衣笑道:“惠妃,你坐下罢,你怀有身孕,要好生注意身体,这些日子,早起向哀家请安这档子事可以免了。”
“谢太后!”沾衣说话间瞟了魏顺妃一眼,只见魏顺妃脸色陡然转阴,娥眉蹙成一个黑团,让沾衣看得好生不顺眼,于是在坐下之时将手腕悄悄一拧,把手中团扇扔落地上,不偏不倚,正滑到魏顺妃脚边。“哎呀!”沾衣轻呼一声,起身欲捡,突然身子一晃,一手扶椅,一手捂嘴,似要呕吐,太后和皇后都吓了一跳,沾衣微微喘息道:“不碍事……只是突然头晕恶心,想是害喜呢,只好麻烦顺妃姐姐帮妹妹捡一下扇子了。”
太后笑道:“你身子不方便,捡扇子这等小事,说一声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顺妃,不过举手之劳,你就帮惠妃这个小忙罢。”
魏顺妃闻听此言,胸中登时便腾起一股无名火,她知道这是沾衣有意要她好看,如果去捡,传将出去必落人笑柄,于是对一旁的乔公公拼命使眼色,暗示他来解围。但此时太后又开口道:“顺妃,你就帮惠妃捡一下罢。”
太后这样发话,如果不捡,便是驳了太后的面子,在这后宫,太后毕竟是不敢开罪的。魏顺妃只好弯腰拾起扇子,走到沾衣面前,恨恨塞进她手里,未及走开,听得沾衣凑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姐姐动作莫要太大,否则扇子再掉落地上,得劳烦姐姐在妹妹面前弯腰去捡啦。不过顺妃娘娘为惠妃娘娘捡扇子,倒也不是什么失身份的事呢!”魏顺妃听得肚皮险些气炸,狠狠瞪了沾衣一眼,拂袖而去。
拜别太后,沾衣准备去观止园向雍贤妃的灵位辞别,太后考虑到她病体初愈,怕她动了胎气,就命乔公公陪她前去。在去观止园的路上,沾衣从辇上悄悄打量乔公公,见他一直毕恭毕敬跟随旁边,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很,每个人都爬满一脸的汗珠,惟独乔公公似不觉一般,不但始终保持一副谦卑的神色,而且脚步轻稳,不见丝毫拖沓,不由暗忖:“此人轻功应十分了得,不知师承何处。”便没话找话道:“乔公公,天儿太热,我叫小成子撑把伞给你。”
乔公公慌忙鞠躬道:“岂敢岂敢!老奴实在消受不得!”
沾衣笑道:“这是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你鼎力促成我与皇上之事,我莫沾衣焉有今天的荣华富贵?细细算来,我倒还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呢!”
乔公公脸色略变,但马上谄笑道:“老奴只奉旨行事,怎敢称之为人情?如今娘娘成为皇上的宠妃,乃是娘娘自己修来的福分,老奴在此给娘娘道喜啦!”
沾衣咯咯笑道:“不想乔公公虽有了些岁数,这张嘴儿还是恁般甜滑,若是在捉刺客的那晚在大殿下面前用这张巧嘴儿为我美言几句,我兴许就不必受那一掌之苦呢!大殿下的那一掌真是重哟,好在我怀的龙种无恙,真是谢天谢地,否则么……”
乔公公一惊,后背已然沁出冷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诺诺道:“恭……恭喜娘娘。娘娘吉人天相,老奴那日……实在一时糊涂……”
沾衣含笑道:“哎?这话的意思我听着奇怪,那日大殿下的决断,你也有份参与么?否则糊涂不糊涂,有什么干系?”乔公公一时语塞,正寻词应对间,听得沾衣轻声笑道:“好啦,你莫担心,我不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适才的言语无非叙旧而已,无论怎样,我能得皇上如此宠爱,一半也是拜公公所赐。”说完抬起纤纤玉手放在唇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脸惬意的笑容:“今天本娘娘心情格外的好——乔公公,你说现在皇上就对我如此宠爱,等我将来为皇上诞下麟儿,皇上该有多高兴呢?”
乔公公勉强赔笑道:“若娘娘能为皇上添一位小殿下,皇上定会龙颜大悦。”
沾衣又是咯咯一笑:“那是自然,皇上有多疼爱这孩子的母亲,就有多疼爱孩子,此乃人之常情,这么一来,我这孩儿日后必有大出息呢!”乔公公闻言浑身一震,脸色发青,沾衣居高临下,早已把他脸色的变化看在眼内,不由在心里暗暗冷笑。
一行人到了观止园,沾衣下辇,径向灵堂而去,乔公公虽然心事重重,但也不敢怠慢,碎步追随其后。一进灵堂,望着满眼白色,沾衣不由又伤感起来,慢慢走到近前上了几柱香,袅袅烟雾升起,让她恍惚回到以前的观止园,雍婕妤笑盈盈坐在花园,手指优雅滑过琴弦……
“娘娘?”乔公公一声轻唤把她从神游拉回现实中,她稍一回头,眼角扫见乔公公,不知他何时立在自己身后,便有些不悦,淡淡说道:“时辰不早,回万昭宫罢。”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沾衣走到门口,回头见乔公公还站在原地,呆呆盯着供桌上那支玉如意,脸色不由一沉,轻咳一声,乔公公这才回过神来,一面连声道“老奴该死”,一面急急赶到外面,继续毕恭毕敬侍立辇旁。
车辇缓缓离开观止园,向万昭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