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妃七七之期的后一天晚上,沾衣闭门以来第一次来到花园。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一弯月弓低垂天边,几颗星星在缀在天幕上闪动,如同一颗颗待坠的泪珠,沾衣不禁叹了口气,再宁静的夜晚,她也无法安寐,随着册封之期临近,她这几天几乎夜夜不能合眼。
“……朕见你秉性纯良,品行端庄,贤淑通达,忠君爱主,特封你为惠妃,赐居万昭宫。待雍贤妃七七过后,即行册封之礼。”册封,册封,她真要成为皇帝的妃子了么?她与祐骋真的要缘尽于此了么?沾衣颓然跌坐到石凳上,双手捂住脸,眼泪又夺眶而出,夏风低吟,似在陪她一起啜泣。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一,汉无名氏作)”一个声音轻轻吟道。沾衣从双手间抬起脸,祐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她,眼光中满含欣喜和爱怨。多日不见,他也消瘦了很多,一脸倦容,但眼神依旧深邃,深深注视着沾衣,似乎要看透她的一切心事。
沾衣心里卜卜乱跳了起来,便竭力让自己克制着,轻描淡写问道:“您来做什么?”
祐骋走近她,轻声道:“我夜夜来花园等你,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你了。沾衣,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沾衣斜睨他一眼,笑道:“今日是雍娘娘七七之期结束的第二天,不久以后应是皇上册封我的大好日子,殿下问这话,可是要提前向我道喜么?”
祐骋面色陡然阴郁,紧咬嘴唇,半晌无话。
沾衣不忍看他这样子,别过头去,用轻松的语气笑道:“这里是后宫,殿下本不该擅自来此,您的一番好意我心领啦,您请回罢。”说罢转身就走。
祐骋猛地拉她回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我不走!也不会让你走!你原来不是这样对我的,一定有人逼你对不对?是父皇逼你做他妃子的对不对?”
沾衣拼命挣脱,可祐骋发了蛮力,不但攥住她手腕不放,还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箍着,沾衣急道:“你放开我!”
祐骋紧紧抱着她道:“我不放开!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叫你离开我!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远远离开,到一个只有我俩的地方,永远在一起!今天是七夕,天上的牛郎织女今天都能相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祐骋现在的脑子空空的,自从一个多月前跟踪沾衣却意外发现吴宁暴毙以后,便日日惦记沾衣的安全,今日一见了沾衣,欣喜之下,原来准备的无数情话此刻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和沾衣在一起。
只听沾衣冷笑道:“奴婢实在没想到,三殿下贵为皇子,却也会这般自作多情,实在不识趣得紧!”
祐骋一怔:“你……你说什么?”
沾衣乘他错神之机挣脱出他的怀抱,退后几步站定,脸上挂着不屑的表情,冷冷说道:“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盼皇上垂青?能得皇上垂青的女子,还会对您那虚无缥缈的慎王妃的名分感兴趣么?您莫痴人说梦了!”
祐骋仿佛被猛然推落冰窟,一阵冰凉从脚底直袭上来,冻得五脏六腑刺痛不已,他摇晃一下,极力站稳,咬牙道:“你这是……说的真话?那你以前跟我……”
沾衣咯咯笑道:“奴婢说的当然是真话!哪个女子会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奴婢以前跟殿下么,便与这宫里众多女子一样,逢场作戏罢了,横竖自己不吃亏,还能得些便宜!”
祐骋悲愤叫道:“一定不是这样!是你骗我……你连慎王王妃的位置都没有奢求,现在定是父皇强逼纳你作妃子的!你不想叫我左右为难,愣是编了这些话出来,是不是?!”
沾衣哈哈一笑:“三殿下,亏您做了皇上这么多年的儿子,连皇上的性情都不明白,皇上贵为天子,要谁做妃子,用得着强逼么?再说奴婢何苦要费神编这些话儿出来?我们这些进掖庭侍奉的,得皇上赐爱可谓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奴婢的确不图您那什么慎王王妃,因为那不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的本分是来伺候皇上,现下皇上既然垂怜,奴婢怎么可能不图?”
祐骋如遭雷击,呆立当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沾衣换了副怜悯的神情,柔声道:“三殿下,奴婢没想到您对奴婢竟然动了真心,奴婢在这里谢过啦,这半个玉佩放在奴婢这里实在有些碍眼,麻烦您收回去罢。”说罢手一扬,一件物事抛到祐骋怀里,正是那半块玉佩。
祐骋拿出另外半块,慢慢将它们拼在一起,两个半块玉佩裂缝处细密相贴,天衣无缝。见此情景,祐骋心中又是一阵揪心的痛楚,痛到极处竟仰天长笑,笑声如枭:“玉如故,人生分!我祐骋也算纵横沙场,数次死里逃生,不想却有眼无珠,上了女人的当!”笑声未息,两行清泪已顺着脸颊坠下。
半晌,祐骋回头死死盯着沾衣,眼睛布满红丝,右手紧紧攥住她掷过来的那半块玉佩,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碎玉沙沙飘落,鲜血从指缝里滴出,把地上的青白的玉屑染成血红。沾衣强迫自己站在那里,脸上极力维持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只听祐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莫沾衣,算我瞎了眼,结识了你这个寡情薄幸的女子,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说罢腾空跃起,头也不回越出墙外,顷刻便消失在黑暗中。
沾衣痴痴望着祐骋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才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心头痛得更是无可忍耐,一时间体内血气淤塞,教她痛苦不堪。她原先助马二疗伤和与他交手时已耗损不少内力,再加上连日多郁少眠,旧伤新愁一并爆发出来,使她扑跌在石桌旁,猛地咯出一大口血,片刻又是一大口。
“让我就这样死了罢。”沾衣这么一想,心反倒平静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慢慢坐到刚才祐骋站过的地上,抓起那把沾有祐骋鲜血的玉屑,紧紧握着按到胸口,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中见小成子和小富子急急向她跑来,两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可她就是听不清他们叫些什么,正诧异间,便堕入一片黑暗,整个人已失去了知觉。
当沾衣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沾衣,你终于醒了。”沾衣转过头,见皇上正凝视着她。
“陛下?”沾衣打了一个激灵,正欲起身,皇上忙按住她的手:“不要起来,你身子现在还虚得很。昨夜你可把朕吓了一大跳,小成子他们发现你昏倒在花园里,还吐了血,唉,想起来还有后怕。”
沾衣喃喃道:“原来……我还没有死。”
“傻丫头!”皇上拿起沾衣的纤细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中紧握着,“你怎么会死呢?施太医刚才来给你看过,你其实是劳累过度,积郁气结,吃几副药便无碍了,还有……”皇上笑盈盈地停住了口。
沾衣不由纳罕:“陛下,还有什么?”
皇上温柔抚着沾衣散开在枕上的秀发:“你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什么?”沾衣一听便惊呆了,脑子里乱蓬蓬的,她下意识想要坐起,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皇上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的你好像并不高兴?”
沾衣忙掩饰道:“没有……奴婢很高兴,只是太突然了……”
皇上笑道:“朕也没有想到,那晚之后你便有了朕的骨肉,真乃双喜临门!朕已与母后商定,七月十五行册封之仪,朕命你这几日快些养好身子,到那天光彩照人地成为朕的惠妃!”
沾衣望着眉飞色舞的皇上,强作欢颜道:“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