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一轮明月升起,沾衣独自来到花园,此时已是近初夏时分,满园花卉更多了些,想起几月前还与嫣红共同伺候雍婕妤在这里陪皇上下棋,如今一切都换了模样,花在人亡,人在境迁,是前世的因缘,还是今世的造化?沾衣默默沿着花园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假山旁,一见这假山她便心如刀绞,又是几个月前,她与祐骋就在这里立下海誓山盟,如今故景依旧,盟誓何存?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成为皇上的妃子,与祐骋从情意眷眷,变为伦常相隔,一切都从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开始,沾衣愁肠百结,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落下泪来。
而此时,就在假山另一面,祐骋也静静站在那里,他在傍晚便偷偷潜进观止园,就为能见沾衣一面。昨夜回去,他一宿未眠,在花园里喝了一夜的酒,也流了一夜的泪,满脑子都是沾衣的影子,父皇的口谕如同炸雷一般,教他一想起便浑身颤抖。可酒越喝他反倒越清醒,望着那半块玉佩和沾衣送他的香囊,他不信这个教他日夜思念的女子,会突然离他而去,其中定是有什么变故,一定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沾衣对他的心一定没有变。
祐骋靠在假山上,从香囊里取出那一绺青丝,这头发还带着沾衣身上清幽的香气,他把青丝放到唇边深情吻着,仿佛跟以前一样拥沾衣入怀,吻着她的秀发。这次见到沾衣,他一定要问清楚,他要听到沾衣的肺腑之言,而非昨夜的那种欲说还休。他想不顾一切带她离开这里,抛却皇子身份,远远离开京城,不管去与世隔绝的深山还是荒岛,只要能跟她厮守在一起就好,哪怕抛绝父子恩情,他也在所不惜,毕竟父皇有三宫六院,而他只有沾衣一个。
祐骋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分明就是沾衣的声音,她来了!祐骋小心收起香囊,悄悄探出头去,见沾衣站在假山的另一旁兀自发呆。一天未见,沾衣比昨夜更见憔悴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祐骋不由暗暗心痛,正欲走出来见她,忽听沾衣低喝一声:“谁?”说罢飞身上墙,身影迅速消失在园外。祐骋好生惊讶,但不及多想,紧随着追了出去。
沾衣相信自己刚才在花园绝对没有看错,的确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可提起轻功疾追一阵,却是踪影皆无,便停下步子,张望四周。这里是皇宫南侧一处小小园林,平素除非路过,宫内之人很少光顾,左侧不远处有一个凉亭,一个人影在那里晃来晃去,但看背影身形,绝对不是刚才的那个黑影。
沾衣走上前去,那人转过身,四目相接,沾衣吃了一惊:“小宁儿?”亭内那人正是吴宁,沾衣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宁见到沾衣突然出现,显然也颇感意外,但他并未答话,只盯住沾衣,腮帮一鼓一鼓,突然大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给皇上做妃子?三殿下哪点配不上你?你知道么,三殿下自从昨夜回来后便跟掉了魂一般,不住地借酒浇愁,若不是我偷偷把酒罐里的酒换成了水,他非把自己醉死不可!我本来还以为你对三殿下是一片真心,没想到……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不帮你了!”
沾衣万没想到,她还未问吴宁关于那首诗的事情,倒被他先夹七夹八质问一通,不由怒气蒸腾,但她极力用平静语气问道:“小宁儿,你先回答我,当初你到观音庙从我那里取走给三殿下的诗后,交给了谁?”
吴宁涨红了脸道:“我说的便是这个!我好意促成你和三殿下,谁知道你……”
“你只须告诉我交给了谁!”沾衣突然吼道。
吴宁见她眼中含泪,双手握拳,被吓住了,讷讷道:“交……交给了乔公公……”
果然如此。沾衣背靠亭柱,缓缓滑坐到地上,在眼睛里盘旋良久的眼泪终于沿脸颊滑下,“为什么?”沾衣轻轻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宁迷惑不解,吃吃道:“三殿下跟姐姐虽早已情投意合,但因……姐姐出身平民的缘故,三殿下一直担心皇上不肯接受。我有一次听说,已故的汪淑妃,就是三殿下的生母,当初也是平民,但贤淑聪慧,又通文字,所以得皇上青睐,如果……我想,如果能教皇上见了姐姐写给三殿下的诗词,姐姐那么有才华,文笔定会教皇上满意,皇上便不会计较姐姐的出身,那么姐姐跟三殿下就可以在一起了。我想趁三殿下不在宫里的时候,悄悄为你们办妥这事,给三殿下一个惊喜……”
沾衣眼望天空,泪流满面,却哈哈大笑道:“这个主意,是乔公公给你出的罢?”
吴宁低下头,道:“正是……乔公公真是个热心肠的好公公,又慈祥又肯帮人。”他抬起头盯着沾衣,又换了气愤的表情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乔公公说,皇上见了姐姐的诗非常喜欢,那么就是过关了,可你为什么却忽然不要三殿下,巴巴要做皇上的妃子?是不是嫌三殿下不能给你更多的荣华富贵?我一直拿你当好姐姐,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沾衣依旧眼望天空,如一尊雕塑,半晌,慢慢回头看着吴宁,温柔一笑:“小宁儿,姐姐是怎样的人对你并不重要,姐姐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就是了。这世间有太多事情,等你长大才能明白。现在你快回去罢。如果三殿下这么久见不到你,一定会着急的。”
吴宁摇摇头道:“我不能回去,我还要等……”“等”字刚出口,便大叫一声,仆地便倒。
沾衣大惊,扑上去抱住他:“小宁儿!小宁儿!你怎么了?!”
只见吴宁嘴唇青紫,四肢抽搐,身上却好像没有伤口,不见丝毫血迹流出,他断断续续道:“姐姐……我……我明白了……他……是想……”
沾衣心急如焚:“小宁儿!快告诉姐姐你的伤在哪里?”一边说一边四下在他身上找寻。
吴宁这时已奄奄一息:“你……答应我……要帮……三殿下……”
沾衣强忍泪水道:“你不会有事的!姐姐带你去看太医……”
吴宁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沾衣的袖子:“姐……答应……我……”
沾衣哽咽道:“姐姐答应你,姐姐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小宁儿!小宁儿——!”
吴宁抓住沾衣的那只手陡然垂下,头歪向一旁,双目未瞑,眼神渐渐涣散,唇角淌出一缕黑血。
沾衣把吴宁尚有余温的身体抱在怀里,为他合上眼晴,掏出丝帕轻轻为他擦拭唇角的血迹,痛到极处,竟没了眼泪。突然,她的眼光停留在吴宁肩头,那里贴着一枚小小的暗器,暗器成杏仁形,月光下清晰看到它四周深处若干细细的钢丝,深深嵌进吴宁衣服内,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趴在那里。沾衣伸手过去正欲将那暗器拔下,凉亭外突然扑进一个蒙面黑衣人,两手成爪形伸出,像一只从天而降的老鹰,直向沾衣咽喉抓来,沾衣滚地躲过,敏捷弹起,凌空一脚,向那黑衣人胸口要穴踢去,那黑衣人左手轻挡,右手向吴宁肩头一捞,取下那暗器揣入怀里,转身跃出亭外。沾衣见他这一举动,便料定他便是暗算吴宁之人,岂容他逃脱,紧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黑衣人见沾衣追出,便七拐八绕,到了一处无人空地,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旋风般向沾衣袭来。沾衣早有准备,闪身躲过,随即双腿连发,疾攻其上身和下盘多处要穴,想是悲愤难当,虽身着累赘的宫装,但每招都又狠又准,杀气腾腾。那人显得有些惊愕,但并不怎么还手,只左躲右挡,末了退到一个墙角,沾衣逼上前去,悲愤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吴宁?”
黑衣人并不说话,突然手指一动,一团红光砸向地面,顷刻浓烟滚滚,沾衣被呛出了眼泪,忙掩住口鼻,待烟雾稍散,已经不见那人的踪影。沾衣好生懊恼,四下找寻一遍,到处都没有那黑衣人的踪迹,只好回到刚才的凉亭,但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吴宁的尸体竟然也消失不见!
沾衣心神不安回到观止园,从翊天山庄那一夜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日,雍婕妤、嫣红和吴宁就相继撒手人寰,而且中间太多疑惑,教她稍稍一想便不寒而栗。她从卧房踱到厅堂,从厅堂踱到花园,又从花园踱回卧房,一路上心头风起云涌,忖度许久,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小成子道:“吩咐下去,从即日起,我将日日闭门在房内为娘娘诵经,直到到雍娘娘七七结束为止,一日三餐你们都进房伺候。期间除了皇上,我谁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