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最北,名为北海的海域,冰封三季,每年只有夏日里短暂地一个月,冰层消融,海潮跌宕起伏,方圆十里,开满白色的海莲花。
沙沙,是海潮的咛唱,如温软的女子的手拂过满是黑色碎石的海滩,要多久,才能将碎石磨成细沙。我望着海天交融的一线,隐隐不可见,这北海,多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蓝,说不上忧郁,却也让人越发地沉默。那浅浅的一道灰白,狭窄地一线,如何能站得住脚。
莲,你说想带我看的北海,我现在每年都会来看,每年的七月,海莲花开的时候。
“绮罗姑姑,这个是什么?”
“——”
“绮罗姑姑?”
“——”
“绮罗姑姑!”
“——”
“小主子,绮罗是不会说话的,您不要再为难她了。”
白墨染看一眼说话的即墨雨轩,不解转向始终沉默的绮罗。为什么大家都说绮罗姑姑不会说话那,他明明就听过绮罗姑姑唱歌,很好听的。
即墨雨轩抬眸,看着绮罗微垂的脸,那般安静淡然。心底轻轻叹一口气,一晃四年,往事却无法成烟。身为忘川弱水的人,能够回来,侍奉在主子左右,已经是一种幸运。
“雨轩姑姑,你们在做的是什么。”
即墨雨轩手持银质剪刀,‘咔嚓’一声,剪去过长的花茎,转手递给一边的绮罗。
“这个叫做花圈。”
“花圈?”
说话间,绮罗素指林灵巧地动作,将花朵编入。
“花圈是用来做什么的?”白墨染小心地抬手,触摸花圈上的花朵,好漂亮。
‘咔嚓’雨轩再剪一支,听了问题,却不知如何回答地怔愣,手里的花也忘记要递给绮罗。做什么的?用来祭奠死人的,可是,小主子还那么小,能够听懂吗?
“雨轩姑姑?”这么漂亮的花圈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为什么连雨轩姑姑都不说话了呢?
即墨雨轩敛眉,想不出合适的解释。绮罗抬眸,扫过眼前的一大一小,越过白墨染的头顶,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子,静默如莲,合掌默哀的女子。
飞天持着一把纸伞,大部分遮挡在她家主子头顶,虽没有寒风冷雨,可这也似乎早就已经是一种习惯。和着海潮的节奏,呼吸也变得悠长。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把,小主子三岁多了,她们也是第四次来北海了!
她还记得那个叫做孟莲的男子,让她的主子情绪失控的男子,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人。她记不太清他原本的样子,记忆里多是那一身黑衣,一张破颜,一把纸伞,那么简单,那么轻易地占据了她的主子所剩不多的喜怒哀乐。是主子亲手将他的骨灰撒入这片海域,每年都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前来祭拜,如此,他也能够安息了吧。
“娘亲。”
飞天牵起嘴角,难得的温柔。微倾身一手拦住白墨染,看着小男孩扬起的小脸,飞天笑出更温柔的容颜,轻轻摇头。
白墨染看向自己母亲,乖巧地站在一边。双手抬起,也学着自己的母亲的样子,双手合十,垂下眼眸,不是很明白却也虔诚地祈祷着。
飞天再次举起纸伞,这一次是遮挡在两个人的头顶,垂眸凝着男孩静默的侧脸,有和主子一样的眉眼,如此乖巧,怎能不让她们宠爱。或许是因为小主子,主子才没有一去不回,或许是因为小主子的诞生,主子才能安心地留下来,留在这个有他们的世界。抬头望向北海,冰层消融后也自有一份宁谧,朵朵白色海莲花,沉沉浮浮,摇曳出如歌的姿态。
‘孟莲,如果你在天有灵,也请你保佑主子和小主子。’
沙沙,像是你的低语,唤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莲’。白与莲,莲与离,用一朵花的名字,记录了我们同样生死相隔的两世,这一世,我未能随你而去,来世,也请你不要执念,即使感觉委屈,我也希望作为离的你能在那个空间一直走下去。活着,其实真得是一件不错的事。眼角微倾,看着墨墨,不自觉的就笑弯了眼角,如此,再深刻的伤口,在暖流之中,也显得没有那么疼痛狰狞了。
“墨墨。”
白墨染仰头,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笑意,如夏花璀璨。
“娘亲。”童音软糯,带着些许撒娇的拖长调。
我抬手轻揉墨墨的发心,他的眼睛比我漂亮。
“主子。”即墨雨轩捧上花圈,依然在纠结白墨染的问题:“主子,刚刚小主子问奴婢——”即墨雨轩看着自己主子含笑的眉眼,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我听见了,没事,我来告诉他。”我接过雨轩手中的花圈,指腹安抚地划过她的手腕。雨轩很善良,在渊王府的时候是,在忘川弱水亦是,她可以不求回报地对她喜欢的所有人好,比如柳眠月,比如绮罗,但雨轩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懂得放弃,懂得哪些对她来说更重要。这一点,倒是比许多人都强。
“娘亲。”白墨染小短胳膊,小短腿地,努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手指才得以碰触一片低垂的花瓣。
我蹲下身,将花圈放在膝头,完全地呈现在墨墨面前,绮罗的手很巧,白色的花朵间距正好地排开,每一朵都是面朝苍穹的安然。
“娘亲,这个要用来做什么。”还是问娘亲吧,娘亲什么都知道。白墨染稚嫩的手指点过每一朵花朵,和家里的西域莲不一样。
“墨墨,花圈是用来祭奠的。”
“祭奠是什么?”
指腹摩挲墨墨的眼角,我轻言:“祭奠是对死去的人的怀念,感谢他们曾经存在,感谢他们留下的所有,感谢他们曾经站在我们身边,对我们微笑。”
“那死是什么?”
“死是去到另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也和我们这里一样吗?”
“一样也不一样。”
“那死去的人不能回来看我们吗?”
“墨墨,那是一个去了就不能再回来的地方,不是他们不愿意回来,而是他们真得回不来。我们用花圈祭奠,告诉他们,我们的想念。”
白墨染垂手,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上打转。
“墨墨?”
“娘亲祭奠的是谁?”
“他叫孟莲。”
“莲花的莲?”他最早学会写的字,比学会写他自己的名字还要早。
“对。”
白墨染缓缓歪头,小手抚上他娘亲的脸颊。
我微愣,随即莞尔。
“主子,要退潮了。”飞天俯身将白墨染抱起,接下来她们谁也不能打扰。
“娘亲?”白墨染手疾地抓住娘亲的袖摆,有点着急,只是单纯地不想自己的娘亲离开自己。
我看着墨墨抓着我袖摆的手,有一刻的恍惚。
“墨墨要和娘亲一起放吗?”
“要。”白墨染挣扎着从飞天怀里探出半个小身子,他不是缠人的小孩,可是今天,他就是想一直呆在娘亲身边,牵着他娘亲的手,那什么诱哄他都没用。
“小主子,你慢一点。”飞天调整好姿势,小心地将白墨染放下。
墨墨双手交握将我的左手包在中间,有暖暖的温度自他的手心传递过来,飞天站在我右手边,帮我一起捧着花圈。
沙沙,海潮退散,一波不及一波。海水浸湿裙摆,漫过脚踝,微凉。
我小心地将花圈放入海水中,墨墨握紧我的左手,静默地看。
海水缓缓退去,带着洁白的花圈,一寸一寸远离,莲,我现在很好,那么,你呢?
“娘亲,你哭了。”白墨染仰头便看见那些溢出眼角的泪滴,也感觉难过:“娘亲!”
我蹲下身,墨墨抬手为我拭去眼角的泪,那么容易就止住,用他温暖的手指。
“娘亲不哭。”那个叫做莲的人,一定一定对娘亲很重要:“如果娘亲想念他,墨墨可以陪娘亲去那个地方看他。”即使回不来也无所谓,他还有娘亲。
我轻笑:“娘亲现在更想和墨墨呆在这里。”虽然想念,但我也知道,不用太着急,我们终究会再见,这段时光我也想留在这里,陪在他们身边。
“真的?”他就知道,娘亲最爱他了。
“当然。”我将墨墨拥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我的墨墨,我的孩子。灰蓝走过,带不走纯白的海莲,只因它们已扎根在此,花朵不再摇曳,安静地躺在黑色的砂石之上,黑白交织,绵延十里。
冷雨纷纷,烈焰灼灼,寒了多少人的心,枯了多少人的眼。
凤栖宫中,年近四十的大景皇后李惜柔端坐凤榻,一身素色衣袍,保养极好的容颜也显出丝丝憔悴。
“皇后娘娘。”同样一身素白的宫女缓缓走近,语调轻柔。
皇后李氏恍惚地转头,半响,才将焦距对上那宫女的脸。
“乔,你回来了,太子呢?”她的泽儿呢,她还等着看他坐上皇位的样子。
命唤乔的宫女跪坐在凤榻下,双手抬起,轻轻握住李惜柔放在膝上的双手:“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先娘娘一步去见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