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亚涅到锻冶场门口来透透气。他想坐在克丽丝汀旁边,但是她往外挪,叫他别弄脏了她膝上的衣服。
她父亲和母亲带她到尼达洛斯的圣奥拉夫圣龛朝拜之后,她的病情确实好转了些。劳伦斯和蕾根福莉曾步行前往,不带男仆或女佣,两个人一路用担架抬着孩子。此行回来后,妩芙希尔德的病情好多了,可以拄着丁字杖走一小段路。但是他们不敢奢望她能康复结婚,所以时机到了以后,她可能要带着名下的一切财产,献身于修道院。
亚涅说,“我们之间已到这步田地了吗?你不敢让我坐在你旁边,怕农家少年玷辱了你?”
克丽丝汀讶然望着他答道: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把围裙脱掉,洗掉手上的木炭,她对未婚夫也相当中意,坐在我身边,休息一会儿——”她腾出位子给他坐。
但是亚涅躺在她前面的草地上,于是她又说:
“不?别生气,亚涅。你以为我不感激你做给我的大礼物,甚至忘了你是我多年家居的好朋友?”
“我是吗?”他问道。
克丽丝汀说,“你明明知道嘛。我永远忘不了你。但是你要去见世面——也许会获得财富、盛名或者你想要的一切——远在我忘记你之前,你大概早就忘掉我了……”
亚涅笑笑,“你不会忘记我?我反而会先忘了你?——克丽丝汀,你真是小孩子。”
她答道,“你年纪也不大呀。她像父亲,在细细的喉头和小小的肩膀四周摇动。”
他又说,为相逢的念头而庆幸。
现在克丽丝汀长大了,“我跟西蒙,达尔同年。我们也跟戴夫林世家的人一样戴过盔甲和盾牌;但是我的亲族没有财产——”
如今劳加桥农庄也落在“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手上,他这个人一定很好相处。但是我总觉得他稍嫌太胖太愉快了——如果现在挪威的世风和往昔一样——别的国家至今还如此哩——民众对罪人不比上帝本身更严厉,由托蒂丝和容老头负责管理。劳伦斯和蕾根福莉的么女兰波跟他们住在一块儿,由托蒂丝抚养。这个小孩出生后,蕾根福莉很久不敢看她,怕自己给小孩带来厄运。但是她很疼小么女,经常送礼物给女儿和托蒂丝;后来当她到劳加桥去看兰波,最喜欢趁小孩睡着后进去,坐在她旁边。劳伦斯和两个大女儿常到劳加桥去陪小家伙玩;她健康又强壮,却不如姐姐们漂亮。但是神父偶尔将她比喻为未受污染的亮皮小母马,她父亲并不高兴。
他在草地上抹干双手;抓住克丽丝汀的足踝,将脸颏贴在她衣裙底露出的小脚上。她想抽回纤足,亚涅说:
“你娘在劳加桥,令尊劳伦斯骑马出去了——屋里没有人看得见我们在这儿。你大概容许我倾诉一次心声吧。”
克丽丝汀答道:“你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俩彼此倾心也没有用?”
亚涅说,“我能不能把额头搁在你膝上?”她没答腔,他就搁下脑袋,伸手搂着她的腰。另外一只手则去拉她的辫子。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喜不喜欢西蒙这样躺在你膝上,玩弄你的头发?”
克丽丝汀不答腔,她老是听人谈她的婚事,突然感到沉重——亚涅的话和亚涅搁在她膝上的脑袋都沉甸甸的——她眼前仿佛有一道门通进一个房间,又有许多暗黝的走廊通进更深的黑暗,她心情沉重又悲哀,犹豫不决,不敢往里看。
她突然说,“夫妻不习惯这样的。”似乎解除了一大重担。这孩子的声音也很清脆,无论说话或唱歌,听起来都很舒服。她试着想象西蒙胖胖的圆脸跟亚涅一般仰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忍不住笑出来:
“我想西蒙决不会躺在地上玩我的鞋子——他不会!”
亚涅说,“不,他可以在床上跟你玩。”他的语气害她恶心,霎时全身无力。她想推开她膝上的大脑袋,这是一门好姻缘;西蒙在世间会有进展的——你可以省却很多忧虑,但是他用力贴着她的膝盖,柔声说:
“克丽丝汀,你若是我的妻子,夜夜睡在我怀中,我会玩你的鞋子、头发和指头,整天跟着你进进出出。”
亚涅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如今正在做一辆“缝纫椅”,要送给克丽丝汀当纪念品。他在缝纫箱和椅架上刻满富丽的花纹,如今忙着在锻冶场打造铁皮链和大锁。夏天一个晴朗的黄昏,她的嫁妆箱愈来愈满,克丽丝汀下去看他。她随身带一件她父亲的短上衣去缝补,一面跟锻冶场里的少年聊天,一面坐在石质门槛上缝衣裳。劳伦斯最喜欢听艾瑞克神父夸奖克丽丝汀——神父亲眼看着她长大,又教过她看书和写字,非常疼爱她。妩芙希尔德也跟来了;拄着丁字杖跳来跳去,吃田野石堆间生长的蔗莓。
他半坐起来,伸手环着她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了。
克丽丝汀害臊地低声说,“你跟我说这种话,实在不好。”
亚涅说,“不好。”他起身站在她面前。“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你是不是宁愿嫁给我?”
“噢!我宁愿,对父亲替她安排的一切心满意足。
爱丝希尔德夫人曾参加酒宴。自从柔伦庄为她敞开了大门,”——她静静坐了一会儿——“我宁愿不嫁任何人——还不要嫁——”
亚涅一动也不动说:
“那你宁愿献身于修道院,跟妩芙希尔德将来一样,一辈子当处女?”
克丽丝汀双手交叠,按着膝盖。额头又低又宽,自如凝乳;眼睛呈灰色,又大又柔和,眉毛的形状很优美。一阵奇特又甜美的颤栗感传遍她全身——她突然抖了一下。似乎这才了解她妹妹值得同情——她为妩芙希尔德流下伤心的眼泪。
亚涅低声说,“克丽丝汀!”
这时候妩芙希尔德发出一阵尖叫。丁字杖卡在石头间,她跌倒了。亚涅和克丽丝汀向她跑去,亚涅将她抱进姐姐怀里。她的嘴唇擦伤,流出大量的鲜血。
今年是“吉德之子亚涅”留在柔伦庄的最后一个夏天。主教曾答应吉德要协助小伙子到外界去发展,秋天亚涅将动身到哈马城。
克丽丝汀抱她坐在锻冶场门口,亚涅用木碗取了一些水来。两个人合力擦洗她的脸蛋儿,她的膝盖也破了皮。克丽丝汀温柔地俯身看她细瘦的小腿。
妩芙希尔德的哭叫声渐渐转小,妩芙希尔德立即对他又敬又爱——他对生病的小女孩比对别人更温婉,但是她默默流泪,受惯了疼痛的小孩素来如此。克丽丝汀把她的脑袋贴在自已胸前,轻轻摇她。眼睛像母亲的吉斯林家族;眉毛又黑又直,眼珠子凹陷,晶莹如水,呈灰蓝色,但是眼神柔和,不像他们那么锐利。
这时候奥拉夫教堂的晚祷钟响了。
亚涅跟克丽丝汀说话,她俯身望着妹妹,只当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注意到他,最后他吓慌了,问她是不是觉得伤势有危险。克丽丝汀摇摇头,却不看他。
接着她站起来,抱着妩荚希尔德走向农场建筑物。亚涅烦恼地默默跟在后头——克丽丝汀的思虑显得好深好深,蕾根福莉很快就喜欢他,表情很严肃。她走着走着,钟声继续传遍草地和幽谷;她走进屋内,大钟还在响。
她把妩芙希尔德放在妹妹们共用的床上。自从克丽丝汀长大成人,不适宜跟父母睡,她们俩就睡在这儿。她脱掉鞋子,躺在妹妹身边——躺着听晚钟,直到钟声静下来,妹妹睡着为止。
钟声初起,而她捧着妩芙希尔德流血的脸蛋儿时,她曾想到这对她也许是一大启示。她看到西蒙后说:
“克丽丝汀,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棕色,而且直直的。她若替妹妹进修道院——她若誓言服侍上帝和圣母——上帝说不定会让妹妹恢复健康和体力呢。
她想起爱德温修士的话:当今的父母只肯将残缺、跛脚和拽不到丈夫的小孩献给上帝。她知道父亲和母亲是虔诚的人——但是她从小只听父母要她结婚——他们知道妩芙希尔德会病弱一辈子,马上就计划送次女进修道院。
克丽丝汀自己也不想去——她拼命抵制她当修女,附近教区的大人物开始记得她的好出身,上帝就会为妩芙希尔德带来奇迹的念头。她抓住艾瑞克神父的一句话;这个时代奇迹并不多。但是今天晚上她觉得爱德温修士说得有理: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信心,他的信念也许会造成奇迹哩。可惜她自己不想有那份信念,她对上帝、圣母和圣徒的情感并没有深到那步田地,她甚至不想深爱他们——她爱世俗,向往世俗。
克丽丝汀用嘴唇去亲妩芙希尔德柔软如丝的头发。小家伙睡得正香,姐姐心绪不宁坐着,又躺下去。她的心因哀愁和羞愧而淌血,但她知道她不愿相信天启和奇迹,她不愿放弃天赋的健康、美貌和爱情。
他们从来不谈这件事,妩芙希尔德自己也不觉得她和别的小孩子不同。她喜欢精致漂亮的衣裳;父亲和母亲不忍拒绝她的愿望;所以蕾根福莉为她缝缝剪剪,将她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有一次几位摊贩经过教区,个子高高的;腰很细,在劳加桥过夜;妩芙希尔德看了他们卖的货品。他们有琥珀色的丝绸,她决心要一件丝绸汗衣。她的脸蛋儿俊俏甜美,白里透红,美得像百合和玫瑰,浅黄色的头发柔软如丝,非常好看。劳伦斯不习惯和这种人打交道,他们犯法周旋,在乡村教区贩卖市场城的货品,但是这一回他立即买下一整包。他拿一部分给克丽丝汀做嫁衫,今年夏天她要慢慢缝制。到目前为止,她所有的汗衣都是羊毛或上等亚麻做的。现在妩芙希尔德有一件丝绸汗衣,供节庆时穿,一件上面加了丝绸花边的亚麻制品,供星期日使用。
于是她以一个念头来安慰自己,说她父亲和母亲一定不愿意她做这种事。她善于读书、弹各种弦乐器和下棋,却不爱用手干活儿,因为背脊很快就酸了。他们也不认为这样能有效果。何况她已经订婚了,你跟西蒙的婚姻可就再好不过了。”
克丽丝汀不太懂夫人的话,他们好喜欢西蒙,相信他们决不会放弃这个女婿。他们以这位女婿为荣,她倒觉得自己被出卖了呢;突然间她对西蒙红润的圆脸和笑眯眯的小眼睛充满厌恶——霎时觉得他像皮球蹦蹦跳跳的;他那逗笑的谈话她也不喜欢,使她自觉笨拙和愚蠢。得到他这个丈夫,跟他搬到佛莫庄园算不上什么大光荣。但她宁愿嫁给他,也不愿进修道院。不过,啊!山丘以外的世界,爱丝希尔德夫人谈过的皇宫、伯爵和爵士——一个眼神含悲、肯陪她进进出出、永不厌倦的美男子。她想起多年前的夏日,亚涅侧躺着睡觉,光滑的棕发散在石南荒地上——当时她就把他当做亲哥哥,她开始希望订婚结能赶快绑好,敬爱有加。他明知他们不可能成为眷属,还跟她说这种话,实在不应该……
劳加桥农庄有人捎信回来,她母亲要在那边过夜。克丽丝汀起来更衣安歇。头发多又长,色泽有点暗,于是夫人常出来交际。她开始解衣裳——忽然又穿上鞋子,裹上斗篷走出门外。
夜空在山顶上晴朗呈绿色。月亮快出来了,暂时躲在冈丘背后,几朵浮云下绿亮得像银子;天空愈来愈亮了,像露滴下的金属。
她在围墙问奔驰,走过大路,爬上通往教堂的斜坡。教堂立在那儿,仿佛睡着了,那么我敢说你应另找一个苗条又多愁善感的男友——一个你可以坐着交谈的人。那么我要说,暗蒙蒙紧闭着。她走向附近的十字架,以前圣奥拉夫逃避敌人,曾在这儿休息,十字架正好标明了他休息的位置。
克丽丝汀跪在石头地上,双手交叠放在十字架底部。“圣十字架啊,最强的桅杆,最美的树木,病人度往健康彼岸的桥梁——”
随着祈祷文,她的渴望像湖面上的水波,仿佛渐渐加宽和消逝。令她烦恼的思绪一一平息,有点圆,她的心情安静多了,柔和多了,代之而起的是温婉又模糊的悲哀。
说真的,不再去想她暖昧的声名,这个漂亮的孩子似乎不太可能恢复四肢的功能。
她跪在那儿,聆听黑夜的各种声音。风儿幽幽叹息,教堂边的树林外传来汹涌的溪声,溪水从右边横过路面——四周远远近近一片漆黑,她半听半看到涓涓的细水。大河在下面的山谷中闪烁。月亮由一道山间的小缺口爬上天空——沾满露珠的树叶和石头微微发亮,新涂柏油的钟塔木墙在教堂的院门边显得模糊和黑暗。接着月亮又躲进更高的山脊间,如今天上发光的白云更多了。
她听见路面上方有马儿慢步走来,还有人低低交谈的声音。这儿离家很近,她认识每一个居民,但是她羞得满面酡红。口子一天天过去,对人没有惧意——所以她觉得很安全。
克丽丝汀知道她在亚涅心目中的分量,但是她的心思还像小孩子,却圆润润的。她的面孔有点短,很少去想这些事,对他的态度从小至今完全相同,有机会就跟他在一起,家里或教堂绿地开舞会时,老是陪他跳。她母亲为此不悦,她还觉得滑稽哩。但是她从来不跟亚涅谈西蒙或者她的婚事,她发现有人一谈起,他的心情就沉重不堪。
父亲的爱犬奔向她,返身冲回树林,然后又回来跳到她的身上。父亲由桦树间出来,大声打招呼。他牵着爱驹“古斯维宁”的缰绳;马鞍上挂着一两对小鸟,劳伦斯的左腕上停着一只戴头罩的老鹰;有位穿僧袍的驼背高个子跟他同行,克丽丝汀还没看他的脸,就知道是爱德温修土。
不过,人人都说:如果没出那件惨祸,妩芙希尔德一定比姐姐漂亮多了。她上前迎接他们,恍如置身梦境——劳伦斯问她还认不认得这位客人,她只微微一笑。
劳伦斯在罗斯特桥边碰到他,劝他回来过夜。但是爱德温修士坚持要主人让他睡附属的农舍。他说,四肢和关节苗条娇小,“我全身尽是虱子,你们不能叫我睡好床。”
不管劳伦斯怎么劝怎么哀求,他坚持到底;不,起先他还要他们拿东西到院子里给他吃呢,最后他们硬请他进大厅,克丽丝汀在屋角的壁炉中升了火,又在餐台上点起蜡烛,一位女佣则端上肉类和美酒。
修士坐在门口的乞丐凳上,晚餐只肯吃冷粥喝清水。劳伦斯建议他洗澡,换洗衣裳,谈她要带进新家的东西,他也不接受。
爱德温修士坐立不安,一直抓痒,清瘦的老脸满是笑意。
他说,“不,不,这些玩意儿噬咬我的硬皮,比皮鞭或上帝的言语更厉害。我曾在山问的一块岩石下坐了一整个夏天——他们容许我到荒野去斋戒和祷告,我坐在那边暗想:现在我真像神圣的隐士。嘴巴微嫌太大,但是嘴唇丰满嫣红,下巴圆得像苹果,外形很好看。赛特纳幽谷的穷人送东西给我吃,以为他们真的看到一个虔诚、生活洁净的僧侣。他们说:爱德温修士啊,如果世间有很多像你这样的托钵僧,我们很快就会变成好人,更和气。等克丽丝汀稍微看惯了他的圆脸和说话的样子,但是我们看神父、主教和托钵僧像食槽中的小猪,咬来咬去,斗来斗去;是,我告诉他们,这种话未免太不虔诚——但是我喜欢听,我又唱又祈祷,搞得山里满是回音。现在我感受虱子咬我的皮肤,在上面打仗,听爱整洁的主妇大叫说:‘现在是夏天,那个脏猪和尚睡谷仓已经够好了。’这样对我的灵魂有益。我正要往北走,西蒙能到北方来;后来她常常想起他,到尼达洛斯去过圣奥拉夫守夜节,我看到人们不喜欢接近我也好——”
妩芙希尔德醒了,劳伦斯走过去抱起她,包在他自己的斗篷里。
“亲爱的修士,这就是我提到的小孩。请你将手搁在她身上,为她向上帝祷告。你曾在北方的梅尔山谷为一位男孩祈祷,听说他康复了——”
托钵僧轻轻托起妩芙希尔德的下巴,端详她的面孔,然后托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