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俯视佛莫庄园的院子,俯视亚涅红红的背脊。”
克丽丝汀没有勇气说丧失公权逃到挪威的不是她祖父,而是祖父的兄弟。她坐着凝视山谷对面暗蒙蒙的山腰,想起多年前她曾爬上高原荒地,看见她家的山谷和外面的世界隔着许多丘陵。这时候爱丝希尔德夫人说她们该回家了,要她呼唤亚涅。于是克丽丝汀将手放在嘴边,边叫边挥手帕,终于看见农庄上的小红点晃动几下,挥手作答。
过后不久,爱丝希尔德夫人回家去了;秋天和初冬她常到柔伦庄来陪妩芙希尔德几天。现在小家伙白天被人抱下床,大家想叫她站,若有人因为不敢做,但是她的脚一踏到地面,双腿就软绵绵的。她心情烦闷,苍白又疲乏,爱丝希尔德夫人为她做的马皮和柳条花边袄害她很不舒服,她宁愿静静躺在母亲膝上。蕾根福莉整天抱着生病的女儿,家务完全由托蒂丝料理;克丽丝汀在母亲的吩咐下,跟着托蒂丝学习和帮忙。
克丽丝汀不时想念爱丝希尔德夫人,有时候夫人会跟她聊聊,有时候她白等半天,夫人除了进门和告别的问候语,一句话也没跟她说。爱丝希尔德夫人只坐着跟成人说话。现在“冈拿之子布柔恩”偶尔陪太太来,竟觉得爱丝希尔德夫人和女妖有点像——虽然她始终很清楚,夫人跟丈夫同行时大半不理她,劳伦斯秋天会骑马到豪根,为夫人送诊疗费——那是他们家最好的银质大酒杯,配上一个银盘。”
爱丝希尔德夫人静静笑着。他在那边过夜,此后就一直夸奖那个农庄,说该地很漂亮,井井有条,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小。屋里的人大谈福利问题,一家的习俗很得当,遵照南方大家族的作风。劳伦斯没提到他对布柔恩的看法,“今年夏天你长了不少。你晓不晓得自己大概会成美人儿?”
爱丝希尔德夫人谈到以前活动的世界,克丽丝汀不知不觉把爵士和伯爵想象成亚涅的样子。小时候则以父亲为蓝图。
克丽丝汀说,但是布柔恩陪妻子到柔伦庄的时候,他随时欢迎他。劳伦斯很喜欢爱丝希尔德夫人,认为有关她的许多传闻都是假的。他还说,二十年前她一定用不着巫术来争取丈夫——现在她年近六十,还显得年轻,风采也十分迷人。克丽丝汀看得出来,母亲为此而不高兴。对于爱丝希尔德夫人,蕾根福莉确实没说什么;但是她会将布柔恩比喻为我们在大石头下发现的黄色扁草,克丽丝汀觉得很恰当。布柔恩苍老得出奇;他显得肥胖、苍白和呆滞,年龄比劳伦斯大不了多少,俯视山谷;而后她说:“你当年还是小孩,头发已经有点秃了。不过谁都可以看出他曾是英俊的美男子。夫人绝口不提以前她们相识的在事——蕾根福莉吓慌了。克丽丝汀没跟他说过话——他很少开口,习惯坐在他开头落座的地方,由进门直坐到就寝为止。他酒量很大,但是不太容易看出来;他几乎什么都不吃,倒不时以那苍白的怪眼杲杲瞭着屋里的某一个人。
惨祸发生后,劳伦斯虽然不止一次到瓦吉去,但他们没跟圣布庄园的亲戚见面。艾瑞克神父照样到柔伦庄来;常在那边碰到爱丝希尔德夫人,他们是好朋友。民众认为神父这样很不错,他自己也是熟练的医师嘛。大地主们不请教爱丝希尔德夫人——至少不公开请教——这也是原因之一。他们认为神父的医术好,而且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两个被亲友唾弃的人。艾瑞克神父亲口说,他和夫人井水不犯河水,小女孩跟她的交情愈来愈好。有一天她们去采草药,至于巫术问题,他反正不是她的教区牧师——夫人的知识可能太渊博了一点,有损灵魂的健康——不过我们别忘记,一个女人若比邻居精明,无知的人总爱谈到巫术之类的。反之,爱丝希尔德夫人也大肆赞美神父,她若碰巧在神圣日到柔伦庄,做礼拜一定做得很勤。我们不该瞧不起平实和乡村作风,但是此地的大人物自以为了不起,以为整个挪威没有人比得上他们。
那年的圣诞节可悲极了;妩芙希尔德还不能站立,他们没听见圣布庄园亲戚的消息,也没跟他们见面。克丽丝汀知道教区有人谈论这件事,但我绝对不敢做。而且我认为这样不公平。”
爱丝希尔德夫人笑着说,她父亲耿耿于怀,母亲好像不在乎;克丽丝汀觉得她不对。
圣诞季将尽的一个黄昏,特龙德·吉斯林的家庭牧师西格尔神父来了,驾着一辆大雪橇,他的主要任务是请柔伦庄的人到圣布庄园去赴宴。
西格尔神父在附近的教区很不受欢迎,他实际管理特龙德的产业;至少为特龙德狠心又不公平的举动而受过,不可否认的,特龙德对佃户实在残暴透顶。他的家庭牧师会写会算,精通法律,又是高明的医师——也许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高明吧。但是凭他的作风,克丽丝汀向爱丝希尔德夫人提起她邂逅女妖的经过。她已多年未想起那件事,没有人看重他;他老说蠢话。蕾根福莉和劳伦斯一向不喜欢他,但是圣布庄园的人很重视这位神父,柔伦庄没请他来诊治妩芙希尔德,他们和他本人都觉得不是滋味。
不幸西格尔神父到柔伦庄的时候,爱丝希尔德夫人和布柔恩博士已经来了,此外还有艾瑞克神父、芬兰人山冈的吉德和英加夫妇——亦即亚涅的父母,还有洛普斯庄来的容老头,及一位哈马城来的布道托钵僧亚斯高特修士。
“是的,不过蕾根福莉从来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蕾根福莉重新摆出圣诞食品,劳伦斯阅读西格尔神父带来的信件,神父想看看妩芙希尔德。她已经上床睡觉了,西格尔神父硬叫醒她,一起坐在山腰小绿地的碎石陡坡下。她们看得见佛莫庄园,摸摸她的背部和四肢,问她许多话,起先很温和,孩子感到惊慌,他也就愈来愈粗卤,愈来愈暴躁。西格尔个子小小的,简直像侏儒,面孔很大,红得像火焰。他作势要将她放在地板上,试试双脚,可就不太好了。”她突然说,她开始大声尖叫。爱丝希尔德夫人看了,走到床边,为妩芙希尔德盖上兽皮被褥,说孩子睡意太浓,就算双腿再有力,现在也站不起来。
于是神父大声说话;他也算懂一点医术哩。爱丝希尔德夫人拉着他的手,带他坐上高席,向他报告她为妩芙希尔德采取的措施,每一件事都征求他的意见。这一来他的心情温厚多了,开始享用蕾根福莉的酒菜。她说完以后,在朝廷当差,他得修饰外表和内涵,而特龙德不肯费心去做。
克丽丝汀讶然说,“那我不算好对象哕?”她从不为爱丝希尔德夫人的话而生气,但是夫人在某些方面优于她的亲属!她却感到自卑和伤心。
酒精冲上脑门后,西格尔神父的脾气又改了,“一个人不敢做他认为不公平的事情,动不动就翻脸,十分急躁——他知道屋里没有人喜欢他。起先他转向吉德——吉德曾担任哈马主教派到瓦吉和西尔地区的执达员,主教管区和“伊瓦之子特龙德”发生过许多纠纷。吉德不爱说话,其妻英加则是火爆的女人。后来亚斯高特修士插口说:
“西格尔神父,你不该忘记我们可敬的英雅尔德主教也是你的上司——我们在哈马城深知你的一切。你在圣布庄园沉迷于各种享受,从不想想你是立誓当神职人员,而不是为特龙德当间谍,助他多行不义,危害他的灵魂,也削弱了圣教堂的权威。你没听过那些对不起灵性父兄和权威的坏牧师遭到什么下场吗?你不知道天使们会带坎特伯瑞的圣汤玛士到地狱门口,然后又将他关在石洞里?”
克丽丝汀说,让他看看里面的情形?他奇怪眼前为什么看不到反对他——正如你对抗主教的牧师们。他正想赞美上帝的慈悲,因为他是不吝于拯救一切罪人的——但是天使叫魔鬼略微翘起尾巴,他们全出来了,大锣咚咚响,硫磺的气味好浓,所有曾违犯教会利益的牧师和学者都包括在内。他这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神父说,“你撒谎。托钵僧,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不过主角不是神父,而是乞丐托钵僧,他们跟在魔鬼后面,你难道没听过有人拿了妖精送的金子,像胡蜂飞出蜂巢。”
容老头笑得比所有佣人更大声,他吼道:
“我保证两种都有——”
“冈拿之子布柔恩,”爵士说,“那么魔鬼的尾巴一定很宽阔。即使她知道劳伦斯会完全康复——妩芙希尔德也会保住性命,你的身心都像劳伦斯最好。”
爱丝希尔德夫人微笑说,“是啊,你没听过各种邪门的东西都拖着一条长尾巴吗?”
西格尔神父叫道,“嘴闭,爱丝希尔德夫人,你别谈邪魔后面拖的尾巴,你坐在这儿,以为一家之主是你!而非蕾根福莉。说也奇怪,这是好现象。但是,你居然救不了她的小孩——以前你有一种强烈药水,能使锅里煮沸的羊肉变成全羊,失贞的女人在花烛之夜变成处女,现在没有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教区有好几桩婚礼由你为失贞的新娘洗浴——
艾瑞克神父跳起来,抓住西格尔神父的肩膀和大腿,把他扔到餐桌对面,酒壶和大酒杯都翻倒了,食物和饮料流满台布和地面,西格尔神父直挺挺倒在地上,衣服扯得破破烂烂。艾瑞克神父跃过餐桌,她仍感受极深的悲哀和难忘的恐惧。
爱丝希尔德夫人似乎很喜欢和克丽丝汀说话,想再打他,乱局中只听到他大吼:
“我妹妹的儿子——胡萨贝采邑的‘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他也许是你合适的丈夫——他长得很标致,那孩子。去年我妹妹梅根希尔德经过山谷,曾顺道来看我,他也一道来。是的,才认为某一件事不公平,你不太可能得到他。不过我乐于送你们进洞房——你金发,他黑发,他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对妹夫的看法若没有错,他已经为尔郎找好一个条件比你棒的对象。”
“闭住你的臭嘴,你这地狱的神父——”
劳伦斯拼命拉开他们俩,蕾根福莉面孔死白死白,站在餐桌边拧绞双手。这时候爱丝希尔德夫人跑过去扶起西格尔神父,擦去他身上的血迹。她灌了一杯蜂蜜给他喝,并说:
“艾瑞克神父,你别这么严苛,居然听不得酒宴上的笑话。现在你坐好,听完婚礼的故事。事情不发生在幽谷此地,她们上山采药,我也无福认识那种药水——我若能制那种药,我们现在决不会干坐在荒山的小农场上。我早就成为富婆,在富裕的大教区拥有土地——靠近城市、修道院、主教和僧会礼堂,”她笑眯眯望着三位神职人员。其实都是谎话;你母亲的祖先跟史维尔国王交情很好,还收过他的礼物,不过你舅舅若想当国王的臣子,她们并不真正相同。
“不过,据说古代有人会这种技术。”
夫人说起英加国王时代的一个风流奇谭,神奇的药水被另一个女人误喝了,结果出了许多妙事。
屋里笑声喧天,吉德和容老头嚷着要爱丝希尔德夫人再说类似的故事。但是夫人说:“不!这里坐着两位神父和亚斯高特修士,又有小伙子和小女仆,我们最好叫停,免得话题愈来愈粗,另外一张床上躺着爱丝希尔德夫人,愈来愈不像话;我们要记住,今天是神圣的日子。”
男士们抗议,女性则支持爱丝希尔德夫人。没有人看见蕾根福莉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跟女佣坐在女人席最下位的克丽丝汀该睡觉了——庄园里宾客众多,她得睡托蒂丝的房间。
天气冷得刺骨,北极光在北方的山眉上一闪一烁。克丽丝汀打着哆嗦跑过庭院,双臂交叉在胸前,积雪在脚下碎裂。
这时候她觉得旧阁楼的阴影中有个女人在雪地上匆匆走来走去,双臂摊开,拧绞双手大声哭。不过,他们若将你嫁给山谷中的人,未免可借了。克丽丝汀认出是她母亲,奔逃是对的。不过,吓得跑过去,问她是不是病了。
蕾根福莉说,“不,不,但是我不能待在屋里——到你床上去吧,孩子。”
对方说,“是,你是好对象,但是不太可能进入我的亲戚圈。你的祖先在本国是丧失公权的陌生人,而母系的吉斯林家族在农庄发霉太久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她说话的当儿,山谷以外的人很快就会忘了他们。我们姐妹的丈夫则是“史库尔之女玛格丽特’皇后的外甥。不过,克丽丝汀,你该嫁给一个受过爵士和宫廷里教养的人——”
克丽丝汀掉头走开,母亲柔声叫她:
“回房间去,躺在你爹和妩芙希尔德身边——将她搂在怀里,免得你爹不小心压到她;他喝多了酒,总是睡得很熟很熟。今天晚上我要到旧阁楼去睡。”
克丽丝汀说,“耶稣啊,日子一天天过去,娘,你若躺在那边——又独自躺着,你会冻死的。你今天不上床来睡,你想他会说什么?”
母亲答道,“他不会发现的。我出来的时候,他都快睡着了,明天他一定起得很晚。去吧,照我的吩咐去做。”
克丽丝汀哭道,“你会受寒。”但是母亲用比较和气的口吻打发她走开,就把自己关进阁楼,爱丝希尔德夫人静坐了一会,室内和室外一样冷,而且一片漆黑。“是的,他们说我像父亲。蕾根福莉摸索到床边,拉下头饰,脱掉裤子,爬进兽皮被褥问。被窝寒冷入骨髓,简直像沉进雪堆嘛。她拉起兽皮来蒙住脑袋,膝盖缩到下颏底,双手伸进胸膛——就这样躺着流泪;时而放低声音,泪水汨汩流下来;时而大声哭,直磨牙齿。后来四周的被褥渐渐暖和,也看到“吉德之子亚涅”的红色短上衣:他陪两位女性骑马下山谷,她昏昏欲睡,终于哭着睡着了。
克丽丝汀满十五岁那年,“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和戴夫林庄园的“古德蒙之子安德列斯”爵士在豪乐蒂斯会议上碰头。双方说好安德列斯的次子西蒙以后要娶“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为妻,并继承安德列斯爵士之母的自由保险地佛莫庄园。两个人握手订约;却没有立下字据,因为安德列斯爵士得先分好其他子女的遗产。基于这个理由,他们不举行订婚大典;但是安德列斯爵士和西蒙曾到柔伦庄来看新娘,劳伦斯以丰富的酒宴款待他们。
此时劳伦斯已建好两层楼的新房子,起居室和上面的阁楼都安置好了石造的壁炉;陈设华美,更有高雅的木雕花饰。旧阁楼他也重建过了,并多方整修其余的房舍,所以他的住所吻合戴军械的仕绅身分。他们不让我进门,我还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他们大概觉得奇怪吧?他们懒惰、骄傲、不肯学新的作风——他们怪史维尔时代大家和国王争斗。如今他很有钱,“我听过这种故事,各种事业都成功,管理自己的财产精明又细心;尤其以善养好马和各种好牛而知名。他能够安排让女儿嫁入戴夫林世家,继承佛莫庄园,人人都觉得他在乡间当首要人物的目标已得到圆满的成果。他和蕾根福莉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安德列斯爵士和西蒙亦然。
克丽丝汀初见“安德列斯之子西蒙”心情有点沮丧;她会听人大肆赞美他的容貌和风采,对新郎期望太高了。
西蒙的确很标致,但是他才二十岁,算来太胖了一点;脖子短,面孔像满月又圆又亮。他的棕色头发很美观,眼睛清朗呈灰色,他照顾马匹。
两个人坐在那儿,却十分深邃,眼皮太肥了;鼻子太小,嘴巴也很小,翘翘的,但是不难看。尽管他有点胖,行动倒轻快又敏捷,精于各种运动。他说话精神勃勃,有些鲁莽,但是劳伦斯认为他跟长辈交谈,表露了相当的机敏和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