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传来郭成榜的骂声:“干你娘,你们来看我为什么带着枪?要进来的话先把枪放下来。”
于是孙九和刘洪开始强行推门。门被堵死了,孙九用冲锋枪把门栓打断了,推开了门。郭成榜知道死期来临,只得拼死反抗。他举起一把大椅子砸向两个杀手。孙九对着椅子打了一梭子,让他把椅子放下。郭成榜还以为孙九会放他一马,转身往楼梯上跑。这回孙九对着他的后背来了一梭子,他就跌了下来,躺在地板上在喷涌的鲜血中破口大骂。而这时孙九听到楼上还有人的声音,顺手抬枪又是一梭子,这回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这女孩子不是郭成榜家的,而是邻居家蔡罗文、蔡黑林的小妹妹,没事跑到这边来玩。她被打中了脖子,立即就死了。
这件事之后,甲板变得更加血腥,枪击的事情常有发生,日军也在甲板日益加强扫荡。
由于形势的变化,卡迪卡素夫人决定来自山林的人只能在夜晚八点之后求诊。程序是张公孟在白天先通过何天福带来字条(她阅读后马上烧掉),说明人数和病征。病人抵达的信号是后门三下急促的敲门声,而守在屋里的她会在八点钟左右等待这信号。一些武装护卫会跟病人在一起,就像上次接待“高佬”的情形一样,一位守卫留在屋里,其余的在外面视察。后面那间用来替高佬动手术的小房子,后来就成为“小军队”的常用手术室和诊疗室。就像给每个人起了外号一样,卡迪卡素夫人给游击队也起了个外号叫“小军队”。
当然,所有这些行动必须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卡迪卡素夫人相信自己的家庭成员都是可靠的,唯一担忧的只是小女儿朵恩,因为朵恩总是到处跟着她并喜欢模仿她做任何事情。卡迪卡素夫人认为朵恩还小,不会明白她的工作意义和危险。而如果她知道游击队来治病,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中天真地泄露这一秘密?卡迪卡素夫人为了不让朵恩知道游击队到来的事情,总是在游击队到来之前安排她睡觉。但有一晚,当她踏进后面的“小军队”房间要诊治等待中的病人时,惊恐地发现朵恩已在那里,坐在一位游击队员的膝上把玩着他的左轮手枪和子弹。当然,那手枪枪膛里的子弹已被那游击队员提前掏空了。小朵恩问她妈妈,这手枪是真的吗?为什么白天来看病的人没有手枪,夜里来的人都有?他们是干什么的?
朵恩这时还未满六岁,但卡迪卡素夫人觉得来到甲板后她似乎长大了许多。她决意让朵恩全然知晓她的秘密。她跪在朵恩身边。
“朵恩,”她说,“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妈妈。”朵恩环抱她的脖子亲了她一下。
“这些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生病和需要医药的士兵。他们进行战斗是为了要把我们从日军的统治中救出来。如果日军看到他们,他们就会被枪杀,所以他们必须要晚上过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如果有人看到他们来这里,他可能会告诉日军,而这些士兵就会被枪杀。然后妈妈也会被杀。”
“妈妈,如果他们杀死你,我也会死。”
“如果你爱我,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说出你在这里看到的事情。这些人是为我们战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被杀死。”
“我非常爱你,妈妈。我决不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妈妈的勇敢女儿。耶稣会保佑你。从现在起你会一直帮助我并做个最年轻的士兵。”
“我什么时候可以有一支枪?”
“这要以后再说。”
从那时起,卡迪卡素夫人把一切告诉朵恩,甚至关于收音机约瑟芬的事情,而她从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朵恩后来时常在游击队到来时踏进房间,并且获得他们全体的无比宠爱。
卡迪卡素夫人在和游击队的接触中,对于他们的军事秘密并不感兴趣,也从未到过他们在山里的营地。不过,她还是知道了一些事情。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在组织上分成几个“独立军团”,大都以它们的州属对应。霹雳州的独立军团是第五独立军团,它的总部在朱毛埠后面的某处深山里。这个矿业小镇在怡保以北约莫十二英里,靠近中央山脉的山脚。中央山脉广袤的山林是半岛的脊梁,森林里的小径可以让人穿过这些山岭,到达北部的泰国边界、东部的吉兰丹和彭亨以及南部的柔佛。甲板和独立军团总部之间隔着土地广阔和人口稠密的近打谷。霹雳州的游击队总指挥是陈平,卡迪卡素还记得,在战争之前,有一次这个年轻的游击队首领因得了重度的疟疾症到怡保她家的诊所看过病。AC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他的病历卡现在还在文件柜里。不过战争开始以后卡迪卡素夫人可没再见过陈平。甲板游击队的力量大约是三百多人,但这数目不时会有颇大变动。他们除了要完成战斗任务之外,还要让甲板和周围地区的居民跟山中的游击队伍保持联系。他们收集情报和募集捐助,捐助的形式有金钱、粮食和其他用品。
甲板游击队的营地设在甲板数英里外的深山中。有一条小径从小镇西边蜿蜒而上通到那里,途中每间隔大约三英里有两三间亚答屋,每间亚答屋驻扎着一位信使或者一小队守卫。这些亚答屋成为游击队和小镇之间的驿站。第一个营地有三间亚答屋,距离小镇只有两英里。这个营地除了其他功能之外,还是到山下找卡迪卡素夫人求医的游击队伤病员的住所,所以这里有时会容纳好些人。
卡迪卡素夫人和甲板游击队的指挥官有一些信件来往,知道他的名字叫江雁,会说流利的英语。江雁曾经写信要她帮助查寻被日本人抓获的游击队领导赖莱福的下落。赖莱福是在巡视近打区域南端的营地时被捕的。他是第五独立队的军事司令,主导霹雳州内的所有抗日活动,他的落难对游击队的组织是极大的打击。他被捕后不久,地方游击队单位极力想营救他,到处查找他被囚禁的地点。基于安全理由,他们用“队长”作为赖莱福的代称。卡迪卡素夫人探询了几次但一无所获。
卡迪卡素夫人在1943年6月第一次见到江雁。那时他感染了严重的疟疾,经常来到山下卡迪卡素夫人诊所里医治。江雁总是坚持让其他人先接受诊疗,然后才轮到自己。所以当其他病员都已经离去,卡迪卡素夫人会和他一起喝茶(每一位山里的病人临走前会得到一杯热茶和几片饼干),这使得他们有机会商讨很多事情,卡迪卡素夫人因此对他有了深刻了解。江雁是个年轻人,这时不超过27岁,而且长得十分俊秀。他是一个深信共产主义的中坚分子,他被赋予领导权是因为他的聪明机智和优异能力。他的父亲拥有几家珠宝店,给了他良好的传统中文教育和牛津式的英语教育,然而他在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之后,独自离开马来亚跑到中国内地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后来又到延安上军事学校。在日军侵占马来亚之后,他被共产党的国际组织重新派回了马来亚,传输中国内地的游击队抗日战术,并担任起游击队领导职务。卡迪卡素夫人在和江雁的交谈中,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热爱祖国热爱马来亚的华人青年,为了祖国和马来亚而去战斗。卡迪卡素夫人对江雁充满敬意,认为他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领导人。
在江雁的疗养期间,有一晚孙九因病重发高烧被带到了甲板的诊所。卡迪卡素夫人认识孙九,他以前因为小病来过几次,也听说过他行为十分鲁莽。他来看病时裤袋隆起,里面分明是一把大左轮手枪。今晚他的病情非常严重,卡迪卡素夫人给他注射奎宁,并留他在“小军队”房间观察了几个小时,尽力降低他的体温。卡迪卡素夫人给他注射了第二剂奎宁后觉得他暂无大碍,告诉护送他的武装队员让他尽量安睡,并在第二晚带他回来复诊。孙九尽管疲惫虚弱神情恍惚,可他一再向卡迪卡素夫人鞠躬道别并诚心诚意地再三致谢。卡迪卡素夫人觉得奇怪,以往孙九对她的诊治总是漫不经心,因此今晚他的过于感激的反应显得很反常。她跟何天福提起这个反常的行为,他们都认为,孙九在极度高烧时可能因为感到濒临死亡而受到震撼。而事实上,死神正在向他接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在事先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日军大队几辆军用卡车开入甲板镇并在山脚下布下阵式。天刚亮时日本军队开始向山林出发;显然他们计划好在黎明时展开行动。不久卡迪卡素夫人听到通往游击队营地的第一个驿站也就是伤病员藏身处传来枪声。从最近几天卡迪卡素夫人医治过的游击队员人数来判断,这个时候一定有众多的伤病员聚集在那里。卡迪卡素为他们的安全忧虑,但在日军撤退之前她只能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消息。
中午时分,日军的卡车隆隆开出了小镇。卡迪卡素夫人略微欣慰地看到,当卡车载满日本士兵从街上经过时,没看到车上有任何囚犯。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慎观察后,卡迪卡素夫人通过何天福送出消息,说明局势已经平静,她已准备好接受医治受伤者。夜里八点半时有一位伤员被送来了,而他正是营地的指挥官江雁。他在一位武装游击队员的扶持下一拐一拐地从后门走进来。卡迪卡素夫人检查了他的伤口,伤势并不严重,但需要AC医生来治疗。恰好AC医生当晚会从怡保回来。卡迪卡素夫人给他洗净伤口,在等待医生回来之际听江雁说出事发经过。
游击队营地的哨兵发现日军来偷袭时,日军已经抵达了营地附近,他们像是事先知道营地的位置而径自包抄过来。江雁心知自己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抵挡日军同时帮助重病伤员安全撤离,因此他下令伤病员各自分散匿藏。孙九还在昏睡中,于是江雁把他拖进营地旁边浓密的灌木丛中,费力地在矮树丛里一条野猪踏出来的窄道中向前爬行。日军抵达时发现游击队已经撤离,就以手提机关枪扫射所有可以隐匿的地方,子弹就在江雁和孙九的脑袋上方的树枝间呼啸而过。江雁在前头为后边的孙九开路,然而,孙九必定是感到爬行太过吃力,在一处灌木树丛高过头顶的树丛里站起身来,想要赶上他的领导人。江雁回过头来观察孙九的状况,突然他感到左膝受到一下重击,同一时刻看到孙九向前倒下不再动弹。江雁不顾自己腿部已经中弹,爬到孙九身边,发现子弹击中孙九的后脑,立即夺走了他的生命。江雁拿走孙九口袋中的左轮手枪并确定他身上没有文件,然后借着浓密的灌木丛掩护继续往前走。不久之后,他逃到了山下,正准备跑到对面的大树林里时,发现一队日本兵截断了他的去路。日本兵在对他大声叫喊,他装作没有听见对方的叫喊声只管往前走,直到走到了矿湖的边缘,然后成对角线走向日本人。这个时候有一排树挡住他和日本人之间的视线,他立即滑入了水中,希望利用湖堤作掩护和日本人枪战。但他很快发现这里没有堤岸,河岸笔直地下到深水,根本无处立身。他在湖水里搅起了水波,加上湖上正刮着大风加大了水波浪,让他呛了好几口水。于是他只得赶紧后撤,在一个泄洪的闸门后面躲避。但是他发现这里无路可逃,因为那几个泄洪洞口太小根本无法穿越过去。可是他发现那里的水闸门已破了一边,于是钻到了里面。他拉了一把水草挡住头部,把身体沉入水里只露出鼻孔透气。那几个日本人过来后急急忙忙搜查了一圈,看水里没有人,以为他在草丛里溜走了。他们于是离开了矿湖,转向了树林里面搜查。
卡迪卡素夫人为孙九感到伤心。现在她明白孙九上一次对她过于恭敬的行为预示着什么了。
击伤江雁的子弹,很可能是一枚击中石头或树干而反弹过来的跳弹,力道已尽。它击中膝盖但被骨头挡开,而骨头并没有碎裂。AC医生对伤口进行了缝合之后,卡迪卡素夫人把伤口包扎好。江雁逗留到深夜卡迪卡素夫人才让他走,并嘱咐他第二天要来换药。可是,江雁没有再来过。后来张公孟告诉她,由于日军最近对甲板的连续清剿包围,江雁的工作受到很大挫折,所以准备前往总部汇报工作,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请卡迪卡素夫人注意安全,游击队也会在暗中保护她的。
接连下来的几个星期,日军在郊野的山脚发动了好几次突击。然而卡迪卡素夫人没有听到山上有任何枪声,所以她认为游击队已经更换落脚处,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日军打得措手不及。现在,山下的日军一有动静,或者山上的天气变化刮风下雨她都会感到不安。她的心已经和山上的人们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