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两个月的焦心等待,陈平于1943年10月4号来到昔加里营地,前往米罗山的事情终于安排好了。
转移的路线已经预定。由昔加里出发,先走海路坐船向南,绕过邦咯岛外海,经霹雳河出海口北上,在内陆一处僻静的支流处登陆。然后要行经山丘平原、丛林农田、城镇乡村,有时要走山间小径、有时要奔走在公路上,还要越过好几座铁路桥梁。这段路程有数百公里,路上有无数的日本军队检查点。毫无疑问,迁移路上将充满了惊险。
陈平在安排好各项事宜之后先行出发。他得提早到达所经路线的第一站安顺(TelokAnson)镇,好安排下一程的接应工作。陈平派来了游击队的交通员蔡黑林作为向导员,而且安排好每个中途站点就会另换向导和运输人员。蔡黑林就是上文说到过的何天福在甲板的邻居和朋友,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资深的游击队员了。蔡黑林手下还有六个武装人员,帮助136特工人员搬运物质。于是在1943年10月8日,昔加里营地的人员启程出发了,队伍中有戴维斯、勃罗姆、谭显炎、余天送、梁元明。启程之日天尚未明,即起身进早餐。抗日军派来的人员已到齐,吴在新与陈崇智亦到营地来送行。他们两人还要在大队离开后,清理营地杂物和恢复原野的风貌,免得以后有人进山看到扎营痕迹而散布言论,引起日军暗探的查寻。队伍出发后沿着杳无人迹的北坡前进。走到山林浓密处,有人发现动物脚印,看起来脚掌有小碗那么大,而且附近还有一截被吃了一半的野猪身体,所以大家都相信这是老虎脚印。一时之间,气氛就紧张起来了,而且风中似有腥味飘来。大家注视四方,轻步前进,并把手中的枪支上了子弹。如真有老虎扑来,则只能开枪击毙。不过老虎并没出现,在折转到靠海边一段路程后,就不复有丛林猛兽相随的恐惧感了。他们来到一个名叫“鬼湾”的海边,大家在树林中休息,轮流派人在树林边上眺望大海。按照约定,龙朝英会坐李汉光接应潜艇的那条“五十担”帆船来接人。因为李汉光不方便离开工作地点太久,所以他请龙朝英代他开帆船来接大家,并随队护送到米罗大山区后,再回到红土坎报平安。
这天是阴天,无太阳,只见远处海面乌云翻滚却没有船只的影子。自中午等到下午,才见到远处有一艘帆船十分缓慢地开来。在没有证实这是接他们的帆船之前,他们都继续隐蔽在树林里,静静观察等待。帆船终于向鬼湾驶来,举着望远镜的哨兵发现了船上挂着的那条红毯子,确认正是自己人,于是走出树林向海上的帆船发出信号。船上的龙朝英这时也出来向大家挥手招呼。接着船靠近沙滩,为避免船底搁在沙滩上,所有的人都涉着海水登上帆船。两位船工陈崇月陈昌蕃已经习惯了做这些秘密行动,立刻将船撑离海滩,向外海扬帆驶去。这时大家才安定下来,在船舱休息进食。
天很快就黑了,帆船在黑暗的海上扬帆而行,绕过邦咯岛东边外海向南驶去。这天的风向不大对头,船走得很慢,到了第二天天亮,船还在邦咯岛之南的海面上。更为糟糕的事还在后头,中午时分突然没有风了。风停了,船亦停了,好像没有汽油的汽车,只好降帆停在海上随波逐流。大家心中着急,等候老天快点起风。等候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忽然间听到邦咯岛方面传来小汽艇的马达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汽艇马达声渐渐大起来,似乎是日本巡逻艇。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如真是日军巡逻艇要靠近检查的话,那唯有在接近之际丢手榴弹驳火了。
幸好汽艇没有向这方向驶来,大家才安下心来。正午时海上起风了,帆船总算可以扬帆前进。不久就驶到霹雳河口外的海湾,梁元明在在船舱里窥看海边和河的入海口,一片宁静,没有行人和船只活动,看起来像一幅静止的图画。帆船调整方向,慢慢驶进河口,向着霹雳河的上游开去。
在刚刚进入河口时,仍怕岸上有日军派人了望,所以大家都藏在船舱里。进入霹雳河一段路程后,两岸都是开阔的水稻田,不见人迹。于是船老大陈昌蕃叫船舱里的人轮流出来到船头上洗澡,每次一个人。河上有马来人渔夫坐着小舟回家,不时经过帆船旁边,个把人在船头洗澡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是看不到船舱里面的情况的。
帆船轻快地在河上滑行,每个队员轮流在船头甲板上提水洗澡。梁元明看见那些马来人渔夫划着小舟,在大帆船旁一路笑谈着划过去。马来人渔夫显然心中很愉快,一副现在可以回家吃晚餐的轻松状,根本不理会大帆船上的事情。梁元明也觉得说不出的放松。自从登陆马来亚之后,几乎每天都在紧张不安中度过,此刻他才感到一片宁静,只听得洗澡水从头顶流下来,经过身体滴在船板上的声音。
吃过晚餐,天色已黑暗,帆船已经到达了指定的上岸地点。游击队的交通员蔡黑林驾着拖在船尾的小木舟,划到上游去找在此接应的向导员。不久之后他找到了新向导员回来,带帆船转进一个小支流,一路要用手拨开树的枝叶,才能让高大的帆船开进去。到达上岸之处,岸上下来五位身体健壮的青年。他们与船上向导员交谈后,就将向导和搬运物品的任务接受了过来。昔加里来的向导员带着他的五个队员回到他们原居地去,新的向导员就带着大家上岸,走今天的陆上行程。蔡黑林则是全程随同。
向导员带着队伍在橡胶园中前进,因为当夜没有月光,所以园中树下一片黑暗。队伍前后,各有一支手电筒。灯玻璃前贴一张树叶,让灯光成为绿色,但很微弱,不显得刺眼而被远处不相干的人发现。走了不久,听到远处路上有小汽车开来的声音。马路近树林边,有一个九十度的大右转,所以汽车开来右转时,灯光刚好照进了树林里面,差点照到了大队人马。好在大家有提防,埋下来身子,才躲过它的灯光。
据向导员说:开车的是日本军官,每天要经过这里到警察局去上班。这段公路是S形的,往前一点公路还会折弯回来,所以队伍还会遇见这辆汽车。突击队登陆之后还没有和日本人交火过,戴维斯考虑是否要攻击这个目标。正在和几个队员商议时,突然队伍前方有很多野猪狂叫奔跑,原来队伍已侵入野猪窝了。虽然野猪被惊走了,但野猪虱子却迅速向人们攻击,跳到各人身上。很快队员们都周身红肿,奇痒难熬。等到了前面休息点脱下衣服检查,发现野猪虱躲在身体上的皮肤柔软之处如腋下、裆部,用手去抓,它们就是咬住人肉“死不松口”,实在令人烦恼。
这一夜他们都行走在山边的橡胶树林和种植蔬菜的田园之间。快要天亮时,他们转入了山里,开始进入原始的丛林里面。在黑暗中走了一阵子之后,队伍停下来休息。队员们很快都睡着了。
梁元明睡了一会儿之后醒来,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非常神奇的世界里。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真正的热带丛林,首先让他十分惊奇的是热带丛林绝对的笔直结构,那些有着完美对称性的巨大树干,就像是一座黑暗中呈现出来高大的哥特式教堂的柱子,地面上则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地毯,看不到泥土和杂草野花。在大约三米高的位置有浓密的成长中的小树掩埋了巨树的树根,但是在这一层生长中的绿色海洋之上,有不计其数的树干正笔直地刺向上方。那上面还是稠密的树冠,一直到达四五十米的高度,它们的嫩枝才能刺透坚实的树冠顶部,从而钻出来接触到生长必需的阳光。那些巨大的树干,虽然都很相似,都是成直线地笔直指向阳光,但还是呈现出多变的颜色和纹理。有的光滑黝黑像是琥珀质的大理石,有的带着红色鳞片像苏格兰松树。一部分背阴处暗绿色的树林像是“七个小矮人”里面的噩梦,而阳光下的某些树干美丽如玉石,带着斑点类同蝴蝶的翅膀。
然而,当队伍开始在丛林里行军时,梁元明明白了丛林虽然有着美丽的外表,却是一个能耗尽你所有体能的险恶之地。在那些树和树之间,交叉缠绕着各种藤蔓和幼树,每走一步都要用开山刀砍出通道。到了中午时分,丛林里的温度升到很高,充满了蒸汽般的水雾。他们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湿透,可在这水分饱和的热湿气里,湿衣服无法晾干。他们水壶里的水已喝光,干渴使得他们的力气消耗殆尽,只想躺倒在地睡觉。向导说他们必须走这条路,因为山下的道路是居民的密集区,日本人每个路口都设有检查点。大队人马轮流派人在前面用马来开山刀砍出道路,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终于穿过了这一丛林地带,在第二天早上到达了山下的安顺镇,陈平说好在这里等待他们到来。
大队人马在当地向导员带领下来到一处刚建好的农舍,里面尚空无一人,正适合大队人马居住。陈平在天黑前到来了农舍,告诉大家接下来路程基本都在农村和田野间,大部分是印度农村和马来农村。除了要昼伏夜出采取夜行军外,有些地方还要特地绕过村庄和城镇的道路,主要是避免让居民看到一队全副武装奇形怪状的队伍经过这里。两位英国人在队伍中,虽然穿着唐装衣服,近看仍不能瞒过当地居民,反而会更加让他们起疑心。倘若居民把看到英国人和武装人员的消息传播开来,暗探得知后一定会引来日军的追寻。在平原乡间行动,要是被日军追上,那就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了。陈平叮咛途中大家要跟随向导员引领,并祝大家一路平安。然后他像上一次一样,提早赶往下一站做安排。
按照计划,接下来的路程是每天晚上出发,夜里急行军,要在天亮前赶到下一站躲在屋子里面,不让任何人看到。当天的向导员会马上离开,下一段的路程由新来的向导员带路,也就是说,每天的向导员只负责当天行程,前一天和后一天的路线,不同的向导员之间是不知道的。这是陈平他们对付日军暗探密布的做佉。即使是最坚强的游击队员,在日本人的酷刑之下也难以守口如瓶。所以陈平的这种分段保密负责制度成了丛林战术中避免被敌人捕捉到行踪的一种好方法。
戴维斯和勃罗姆两人穿着唐装衣服,头戴竹斗笠,混在队伍中间,虽然已弓着腰还是显得很高大。队伍跟着向导员在田野小径上前进,一路平静无声,以平常速度走着,比起丛林山地行军凉爽舒适了许多。突然间前面向导打来暗号传到后面,通知对面方向有行人走来。队伍中的中国人倒无所谓,继续往前走,戴维斯和勃罗姆两人则赶紧跳下田埂,在沟边想躲起来。可这个稻田是平的,无处可躲,于是就蹲下去假装成是一土堆。对面走来的是两位马来族农人,可能是由别处喝过酒后经过此地,一身酒气。本来两人有说有笑的在大声交谈,猛然间看到夜色里有很多人走来,还跟随着背着包挑着担子的搬运工,知道是遇到冒犯不得的队伍了,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快步走了过去。至于田埂上那两个奇怪的物体究竟是人还是土堆他们根本没留意。
第二天晚上大队继续前进,来到印度农村区域。印度农舍外有刺梨和矮树丛做成的围篱,与外面隔绝。围篱外有一水渠,可能是灌溉之用。水渠上横着一根树身做成的独木桥,行人要走过此独木桥,才能前往印度农舍另一边的道路上去。夜行队伍走过独木桥时,篱内的一大群狗只吠叫起来,引发印度农民大声叫喊,问外边的人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偷牛贼?他们听了不回应,就算真是偷牛贼也不会去理会他们。独木桥太窄,梁元明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好在水很浅,还不到膝盖深,他不用人帮助就爬了出来,只是鞋子裤子都湿了。走出一段路之后,见后面有三五个印度人手执棍棒、连枷赶过来,见他们是一大队武装人马,又飞也似的退去。
下半夜时分就要进入马来农村了。他们的房子,是在山坡弯曲的路上寻找平坦处建造,所以农舍散布在各处。没有两家农舍连在一起的,但都可相望呼应,即所谓鸡犬之声可以相闻。由于它是一个范围很大的农村,又是途中必经之路,两位向导员事先来踩过路线。进入这个村子之后,才知道里面的路径十分复杂,处处勾连又处处分叉,恰似一个田野迷宫。向导员来踩点时是白天,原来记下的路标在黑夜里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所以心里也慌慌张张没了把握。起初,队伍绕过几座农舍,还算顺利地走进了村子,一路没有惊动农舍。然而后来的路却发现不对头,正在转进了死路。几次折腾以后,两个向导员都感到不对劲,可能迷失方向走错路了。他们一着急,脑子就更加乱了,竟然带着大家走进灌溉农田的水渠里,想沿着水渠找到正确方向。这水渠里水倒是不多,一脚踏下去水中污泥土就会淹上脚背。渠上有矮树枝叶覆盖着,人马在渠里行走,外界倒是很难发现。只是树叶上有一种蚂蟥,人们经过树下,碰触到枝叶,蚂蟥就会纷纷落到人的身上。这种蚂蟥落到人的身上,就会叮在皮肤上吸血了,吸足了才会脱落。队伍中每个人身上都叮上了还几条吸血蚂蟥,可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去清除它们了。
黑夜即将过尽,马来人的村庄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就会开始苏醒,何况这时正是农忙时节。为了要尽快摆脱困境,向导员一度带着大队人马在水田中穿越,希望能直接走出马来人农村。大家在水田中留下很多脚印,踩踏了一大片农作物,但仍然无济于事。大家走得又累又不安,只好先在路上休息。这时戴维斯拿出地图和指南针,标出所在位置,发现他们现在所走的路线方向不对,于是请向导员再到前方去寻找。不久后向导员回来告知大家已找到出路,不过却是一条直接通过马来人农舍门前的路。这个时候天已微明,马来人的村庄已经升起炊烟。为了赶快走出马来农村,只得冒风险直接通过马来人农舍门前的道路前进,不再绕行农舍以免再度迷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被马来居民看到大队伍经过,总比大队人马大白天受困田野暴露行踪为佳。所以大家快步前进不再犹豫。经过农舍前时,马来村庄居民男女老少都被吸引到门前来看此怪异队伍。戴维斯和勃罗姆用竹斗笠遮脸,看起来像古代武侠小说的大侠。队伍快速通过村庄,不去理会旁观的居民,很快就走出了马来人的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