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通过张公孟向游击队供应药物,卡迪卡素夫人开始接待到山下来求诊的游击队员。通常在傍晚时分诊所关门之后,由张公孟带领他们从后门的菜园里进入卡迪卡素夫人的家。游击队员的疾病一般都容易医治,超过半数的病例是疟疾,其余的是山野肿痛、疥癣和皮肤病以及脚气。还有一种是由于晒不到阳光缺乏维他命B引起的浮肿病,最初这是一个难题,因为卡迪卡素夫人缺少维他命B药丸。后来她开始以维他命含量丰富的米糠制成米糊或粥,结果功效非凡。自从AC医生回到怡保工作以后,卡迪卡素一家挣钱再次多了起来,这意味着能够买到充足的药物。当时药物表面上非常紧缺,其实像许多其他货品一样,只要你付得起价钱都可在黑市大量买进。AC医生在甲板储存了充足的药物,只把一小部分放在怡保那边。因此卡迪卡素夫人能够不断供应游击队所需的药物。张公孟有一次带来了游击队总部的要求,希望卡迪卡素夫人给他们搞一台无线电收音机,这样他们每天就可以知道丛林外的消息。卡迪卡素夫人在怡保的黑市场帮他们搞到了。
然后有一天,何天福接到了一个性质迥异的病例消息。张公孟从山里的营地给他传话,一位游击队员在三个星期前的战斗中受了枪伤,病情很严重,问卡迪卡素能否给予帮助。卡迪卡素夫人同意尽力而为。第二天晚上张公孟赶到了甲板见卡迪卡素夫人,详细述说了那位伤员的伤情。这位游击队员是侦察分队的,在执行任务中遇到了埋伏,腿部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腿,一枪在膝盖。大腿的伤势似无大碍,但膝盖的伤口正在溃烂且非常疼痛,而且子弹还在伤口中。那游击队员正在发高烧,再不医治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从张公孟的陈述里,卡迪卡素夫人意识到,膝盖伤口的严重败血症正在逐步腐蚀这位伤员,必须马上动手术。她问张公孟,伤员现在何处?答案令她非常沮丧。伤者在埔地以北的一间茅屋里,那里是一个类似甲板的矿地小镇,坐落在同一座山脉之中,离甲板有八英里之遥。
卡迪卡素夫人感到沮丧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伤员如何能来到甲板。按他的伤势只能躺在担架让人抬着走过崎岖的山径,而他很可能承受不了路上的颠簸。日本军队用尽手段阻止游击队从人口聚居的地区获取援助,通常丛林里的战斗一过去,尤其是有游击队员受了伤亡,日军就会加倍防范。所有的道路都会被监视,大批警察会在路上设立哨站,仔细检查和搜索所有来往交通车辆。医院和私人医生受到告诫,要是没有向当局呈报带着枪伤的求医者,就会被惩治。日本人的这些防范阻断了游击队伤兵的治疗渠道,降低了他们生存下去的几率。当然游击队本身会全力照顾伤兵,但由于缺乏经验和医疗仪器,他们显然力不从心。
就张公孟所述,卡迪卡素夫人认为日军又将夺走一条游击队员性命,但她低估了张公孟和他队友的智谋。张公孟说他们有办法用卡车把伤员从埔地运到这边来。卡车上将会装满蔬菜,在那些筐篓的中间设置一个窝巢供伤员隐藏。张公孟还说毕竟那场战斗是在三个星期前发生的,日本人的戒备已经松懈了一些。他相信卡车司机会以他自己的应对能力,说服路上的检查者相信这车上装的无非就是一车新鲜的蔬菜。于是卡迪卡素夫人同意卡车在第二天下午(在白天走动比较不会引起怀疑)就把那伤员从埔地载来。张公孟会安排伤员先在镇外某处落脚,然后借黑夜的掩护下送他到卡迪卡素夫人的诊所,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半到十点。卡迪卡素夫人现在对张公孟的能力已有足够的认识,深信他说到做到。她现在要做的是去怡保见AC医生,并带他回来医治伤者。因此第二天早上她便开车前往怡保。
这段时间里,AC医生虽然每天在怡保工作,但每个星期有两三个晚上会回到甲板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回去上班。这一天不是他惯常回来的日子,所以卡迪卡素夫人专程去了怡保见他,并请他一定要跟她回甲板一趟,因为有一宗紧急病例需要他救治。
“好吧,碧儿,”他说,“看完最后一群病人我会尽快赶回去。那是什么疾病呢?”
“枪伤,一个游击队员和日军战斗时被击中。”
这消息使AC医生大为震惊,很显然,卡迪卡素夫人现在要丈夫做的违法事件的惩罚将是死刑。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碧儿?你知道我想到孩子们,要是我们给日军逮住了,他们怎么办?”
卡迪卡素夫人向AC医生解释了游击队的防范措施,和她信任张公孟的理由。于是AC医生同意回来尽力挽救那位游击队员的生命。
卡迪卡素夫妇在天黑前回到甲板,并做好准备接纳伤者。房东拉特南先生已搬到怡保,这样他们可以使用厨房后面的两间小房。第一间用作饭厅,第二间平时是朵恩的课室,现在他们把这间房改变成手术室。到了夜晚,诊所的几个佣人都已回镇上自己的家,卡迪卡素家里每一个成员都被分派一个岗位视察周围的动静,预防突来的访客进入后院。何天福在马路另一边较高的地势守望,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散步。从那里他可以发出信号给74号楼上窗口处的卡迪卡素夫人大女儿奥尔加。刚过九点半,屋后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卡迪卡素夫人开门让敲门者进来,夜色里可看到两个佩戴着短枪的游击队员各在一边扶持着第三个人,这人显然发着高烧而且筋疲力竭。卡迪卡素夫人发现这个伤员的个子特别高,马上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高佬”。卡迪卡素夫人把“高佬”引进手术室,协助他躺在卧榻上并准备上麻醉药,AC医生则解开脏透的绷带和检验伤口。一位武装游击队员留下陪伴他受伤的伙伴,另一位则去会合几位同样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在屋外分头留神防守。
大腿的伤势不成问题,再多一个星期它会自行愈合。虽然子弹还留在肌肉里,AC医生很容易就取出子弹包扎了伤口。但膝盖的枪伤完全是另一回事。伤口已经高度腐烂,当卡迪卡素夫人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腐烂组织之后,察觉到子弹穿透了肌腱且击碎了小骨,并深埋在关节骨之间。由于子弹深植而难以辨认,AC医生使用探针也无法肯定所触及的是子弹还是破裂的骨头。若是在医院,这时就要照X光,但在这里他们得在没有诊断仪器之下工作。AC医生希望卡迪卡素夫人身为女人的敏感触觉能取代X光的功能而分辨出子弹和骨头的差别,因此把探针交给她。夫妇两人经过多轮的刺探和轻微拍击,终于确定了子弹的位置,随后成功把它取了出来。经过手术后的包扎处理,受伤的游击队员过了一阵子从麻醉中醒过来,他的伙伴就把他带走了。他被安置在山脚下的一间亚答屋,每天被带过来诊疗。卡迪卡素夫人清理了临时手术室,消除了整个过程留下的痕迹,她和AC医生感到筋疲力竭,但为救回了一条生命而一再感谢上帝。第二天早上卡迪卡素夫人把那两颗从伤员腿里取出的子弹放进玻璃瓶里,封了口埋在菜园里。何天福协助她做了这事,他们计量了从篱笆门和屋子边墙到埋藏地点的距离,那样就可以确定位置。
“你为什么要收藏它们呢,卡太太?”何天福问她。
“为了纪念。当日本人被打败英国人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挖出来。”卡迪卡素夫人说。不过后来她还是后悔没有把这两颗子弹丢弃到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手术完全成功,但伤员“高佬”还需要细心照料。过了几个星期之后,AC医生才肯定他已渡过难关。他后来的复原还是很缓慢,每天他坐在脚踏车的后架上从隐蔽所被载来甲板换药,他的伙伴告诉路上好奇的人,这是一个偏僻农场的菜农,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正在治疗中。卡迪卡素夫人每一天都给他包扎伤口和注射抗败血症药剂。她还特意给他供应能弄得到的最好食物———鸡蛋、牛奶、牛油或酥油、水果和蔬菜。何天福从来没有像高佬一样享受过这么长时间的高营养食物,只有他战前代表怡保育才中学参加全马来亚足球比赛的集训时,每天的伙食才比得上高佬现在所吃的。看着他缓慢地逐渐复原,卡迪卡素诊所里所有的人都有满足感。六个月后卡迪卡素夫人被日本人逮捕时,高佬已经能够走路,虽然要一拐一拐地走。
那个时候,甲板是个理想的游击队活动区域。这首先决定于它的地理位置,它是中央山脉山麓下的一个小镇,山上浓密的丛林一直延续到小镇的边缘。左边有三座山峰,属石灰岩地貌结构,隐藏着很多个洞口窄小里面宽敞的溶洞,便于在山上活动的人藏身。这里曾是橡胶工、伐木工、采矿工、烧炭人出没的地方,所以丛林里有许许多多条秘密的小径。马来亚的主要河流之一霹雳河贯穿其间,在河对岸就是埔地的边界。那里有大量的果园和稻田,定居这一带的居民由于食品充裕而较为殷实。除了大量华人聚居在这里,在大山的里面还住着沙盖人,他们是原始山民,这里人称他们为“山番”。他们从来不理会英国殖民当局的管束,一直按自己的方式深居在丛林,而这些原住民正是游击队开展活动的最好资源。另外,这一带还有一支打着抗日旗号的土匪“老鼠队”也在这里活动,和华人抗日游击队争地盘。对于这个充满暴力危险的地方,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到来,要来的话通常都是几十个人全副武装坐着军用卡车,一副时刻准备迎战的样子。日本当局平时只在这里派了十四个马来人的警察,还让和平维持会自己出钱成立了一支保安队,配备了长枪和电话。这十四个警察和一个警长看病的地方本来是在华都牙也的医院,但那里路程长达五英里而且交通总是难以畅通。因此不久他们就来到卡迪卡素夫人的诊所求医,还带着他们的家人。为了争取警察的帮助,卡迪卡素夫人决意不向他们收费。
警察局的人员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来看病,而这有时会导致尴尬的处境。有一些不能入夜方来的游击队员会和警察在同一屋檐下就医,有时甚至在同一房间里。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卡迪卡素夫人会先拿掉游击队员的手枪和子弹,把它们锁在她的抽屉里。不过警察们从来没有询问有关其他病人的事。卡迪卡素夫人相信他们是心照不宣。这些警察惯常两人一组在晚上巡逻街道。最初,在接近八点钟等待游击队员来看病时,卡迪卡素夫人会密切留意巡逻警察的行踪。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警察七点多钟时还炫耀地在74号前门附近巡走,但在八点钟之前总会走向小镇的另一端,两三个小时之内不再出现在附近。时日一久,卡迪卡素夫人知道这些本地人警察只是替日军执行那些完全无法避免的工作。他们通常知道日军什么时候会来搜查或突袭这个地区,而向她暗示预报。
三月的一天,日军巡逻队突然开着军用卡车过来了,对甲板镇的居民家进行包围搜查,结果有几个偷偷回家的游击队员被抓个正着,被带到了华都牙也监狱关了起来。镇上的人很快知道了这是镇上有名的郭成榜告密的。这个人是镇上的保安队队长,暗地里和山上自称抗日的土匪“老鼠队”有联系。郭成榜自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前些日子被日本人抓去了,没打几下就全招了,还带着日本人到甲板抓人。因此,镇上气氛变得怪异,大家都很害怕,什么也不敢做,怕会被郭成榜举报了。
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镇上的人吃惊地看到好久不见的孙九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甲板的街中央。孙九就是那个拿了日本兵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的愣头青,他的模样就像战争之前在马路上散步似的。他上山参加游击队有些时候了,听说他是有名的游击队“暗杀分队”成员,日本人早就公布告示在通缉他。在他身边的是游击队的小队长刘洪。这两个人的口袋都鼓鼓的,一只口袋是左轮手枪,另一只是手榴弹。何天福远远看到了这两个人,捏了一把冷汗,要是这个时候日本宪兵来了可怎么好?不过他很快看到孙九和刘洪拐到了一条小巷子,不见了。
可到了晚上8点钟,人们看到了孙九又出现了,这回他的手里端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身边还是伴随着刘洪。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郭成榜的房子门口,发现房门锁着。于是他们开始敲门。郭成榜的妻子问是什么人,他们说是他男人的朋友,以前他男人帮助过他们,现在特来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