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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干(4)

从受活到柏树子街,单程是六十九里多,来回就是一百三十九里路。以往村人们赶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不是在街上住一夜,就是在路上歇一宿。可茅枝去赶了一趟集,她却又连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着她,看见她像一只鹿样从山脉上跳着快步走回时,他迎上去说你去哪儿了,我一早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你一整天,又在这儿等你大半夜。她老远看着那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就热热呵呵说,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经咋样了?人家把各家的田地都拢到一块种,五户一组,八户一帮,连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块用,各家各户,连一分一厘的田地都不要,吃过饭,钟一响,全村人说说笑笑,一块去种地,一块去锄地,地远了还有人专门回村里给大伙提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败火的竹叶和茅根,喝着水还有人给大伙唱着祥符调和梆子戏。她问他你去赶集没有看见这些吗?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说这些吗?

她问着他,却不等他回答,就又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说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满脚都起了水燎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走不到家里了。说起来,他虽和她合铺住到一块儿,那一夜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热火一样的情,就和她一块坐在石头上,试着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瘫了一样倒在了他怀里。他也就抱着她,踩着月光回了家。到家给她温了水,给她洗了脚。洗脚时候他轻轻揉搓着她的脚心和脚趾,挑着脚燎泡,说你赶集是去看人家合股种地呀?她说世界变了呀,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天下?他说不知道。她就说共产党。她说你知道合股种地叫啥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你知道现在各庄子组织种地的人各家各户的都称它叫啥吗?他还说不知道。她就有些遗憾样,又有因为遗憾才有的满脸兴奋和激动,说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说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家做主了;说现在各家各户合到一块种地叫了互助组。互助组又合到一块就叫了合作社。说石匠呀,我要组织咱受活入社哩,把各家各户都组织到一块种地,一块收割,一块分粮食。说在村头树上挂个钟,钟一敲,全村人都丢下饭碗下地去,到晌午,我在地头唤上一嗓子,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饭去。说人家城里都有了自来水,手一拧水都哗哗地流到锅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可我们还得每天从沟底往村里挑水吃。说人家说九都那儿都已经开始点灯不用煤油了,在门后系上一根纳鞋绳,进门一拉,满世界都是光,和日头是从你家屋里出来样。说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说我要领着受活入社了,要让受活人过天堂的日子了,我要给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与姑女,说让他们有吃不完的粮,穿不完的衣,让他们过上点灯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门不用挑担坐牛车的好日子。石匠从来没有像那一夜样在她身上大着胆儿放肆过,先前她不愿意时,他一向不敢去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摊热泥样柔和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呀?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是没有上边的村。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村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里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启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车子,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掉了,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个月后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熟悉得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上,让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那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画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中就说到有个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说他们村庄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归哪个县和哪个区来管,到现在全村人都还家家搞单干,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交过皇粮纳过税,全村人不知道啥儿是地主,啥儿是富农,啥儿才是贫雇农。柳秘书是严严肃肃地把这讲给县长的,可县长听罢,脸上却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们村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实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脚。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也就落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说他娘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儿,说比如高柳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我们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可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三里半,比离我们的柏树子区还近了三十一里呢。说再说大榆吧,大榆县确确实实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村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大榆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高柳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了他们高柳管;从历史沿革上说,大榆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大榆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日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恹得耷拉了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来,说杨县长,你是为了革命,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说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说没说不是呀。茅枝说,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懵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我还是他的介绍人。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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