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暗中观察了我们好久的大姐和二姐也加入了其中。大姐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三姐,我想她是在问三姐:“你们在干吗呢?”但是,她们姐妹似乎并不能心心相通,三姐看了好半天也没能理解大姐的意思。我又朝二姐望去,她正做出更加夸张的表情看着二哥,二哥简直不知所措,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眉毛都快蹿到头发里去了,夹在筷子上的菜竟然掉进了面前的汤碗里,吓得他赶紧将筷子伸进汤碗冒冒失失地夹出菜来。这一切都被我们的娘娘扎嬷看在眼里,而我们的兄弟姐妹们都还在非常投入地做着各种复杂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全然没有顾及到土司家厨房总管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了。扎嬷终于发飙,向着桌子大喊一声:“全都给我好好吃饭!”
“黄昏牛”的女儿,她的威力自是不可阻挡,就连另外两桌的大人们也都同时安静下来,朝我们这边张望。阿普札使将杯子举在空中,他已经忘了自己的祝酒词,他的思绪被我们威武的娘娘扎嬷彻底无情地打断,狠狠地砸了个粉碎,以至于大家不得不静静地举着杯子等着他,看他有什么话好说的。而他自己也十分着急,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过了半晌才又组织好自己的语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跟刚才全然不同的祝酒词,好歹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干完了这杯已经被焐热的酒。大妈和我们的扎嬷一样具有一种反客为主的能力,但她更胜一筹的是总能低调地处理好各种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她在邻桌听到了扎嬷的声音,不等大家有所反应,立即接过扎嬷的话茬儿激情四射地说:“好好吃啊!好好儿吃,今天的菜这么多,这么丰盛,大家一定要好好吃饱,千万不要客气!”
大妈说着还主动给各位主人家敬酒、夹菜、添汤、盛饭,使得大家倒成了她的客人。我们兄弟姐妹虽然暂时安静下来,可没过一会儿我和三姐的目光就又同时在卓玛身上聚焦。表妹卓玛本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长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耸的鼻子,雪白的脸蛋,胖嘟嘟的脸颊,漆黑的头发和可爱的樱桃小嘴,简直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我和三姐都惊艳于她的美丽,忍不住想在欺负她的同时又好好保护她,坚决不允许别人靠近她,她只能属于我们姐弟。我们的眼珠无时无刻不在转动,每一次轻微的一瞥,都蕴含着巨大的心思。美丽的卓玛依然低着头,我们真希望她能看见我们心中的善意,其实我们想要跟她道歉,只要她抬起头来,说一声:“好啦,我已经原谅你们了!”那么我和姐姐肯定会摘下天底下最美丽的星星做成项链给她戴上,把我们所有的宝贝全部拿出来贡献给她。可她就是不肯抬头,也不愿给我们任何改善关系的机会。我甚至开始有些讨厌她,讨厌她总是低着头,要是她愿意抬起头来,哪怕仅仅是一眼,而不用说话,就像我跟姐姐似的,动动眼珠,耸耸肩膀,我们就会知道她已经原谅我们了,那么我们也愿意串起天底下最漂亮的花朵编成花环给她戴上,唱各种好听的歌讲各种精彩的故事取悦她,把她当成我们的公主。我和姐姐就这样盯着表妹卓玛,而她却从不抬起头来,以至于我们一桌的人都在有意无意中把所有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但她始终不肯抬起头来。我和姐姐彻底失望了,我们不愿再去搭理她,谁愿意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家伙搭讪?就好像还没爬到雪山顶上,摸到洁白如洗的皑皑白雪,就已被她凛冽的寒风和稀薄的空气节节逼退。
饭后大家都已散去,三姐回归到她们姊妹中间,我一个人落寞地来到厨房。
“小少爷?”趁我发呆的时候,扎嬷叫道。
“嗯?”我问扎嬷,我以为她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你们今天都看着人家干吗?”扎嬷问道。
“谁?”我说。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刚才的思索当中,直到扎嬷说我们为什么一直盯着卓玛,我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扎嬷。
“就算如此,那也不能这样啊!”扎嬷说。
“那么应该怎样呢?”我很想知道老扎嬷的想法。
“应当直接跟人家道歉啊,再说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嘛。”扎嬷是非分明,在这一点上,足实令人敬服。
“可……要是她不愿意呢?”我说出了我的顾虑。
“怎么会不愿意?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去她肯定会愿意的。”扎嬷说着,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
“我?”我还是感到有些胆怯。
“是呀,你不去谁去?你的姐姐可是女生哟。”扎嬷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使我没有一点后退的余地。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我真的去跟表妹卓玛道歉。不过,这也仅仅是想法而已,还没有变成想要有所行为的冲动,直到扎嬷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我才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扎嬷说:
“你们又不是故意犯错,你们怎么知道那是她的房间?既然你们不知道,那也就怪不得你们。再说,那房间以前本来就是三小姐的,她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啊!是我,我也会这样。三小姐和表小姐彼此都是一样的心思,她们把那间房子当成了自己的,谁也不肯让谁。你想想,自己的房间,现在变成了别人的,心里多不是滋味。三小姐本来就任性,她耍耍小脾气也是可以的呀,就算她动了手,那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生气罢了,这不后来你们也想跟她和好嘛!三小姐的不对,就在于她先动了手。不过就算如此,我们的表小姐也有不对的地方,她怎么能不由分说就这么蛮横。她应该好好跟你们讲清楚,你们就不会那么冲动,自然也就不会跟她动手。所以了,这里面没有谁对谁错,她们都是姑娘,作为一个男子汉,你就应该站出来,主动代替姐姐去跟人家道歉,这样你们就可以成为好朋友了!”
我一个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来到走廊,温暖的晚风拂过耳畔,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凌乱短促的呼吸,世界出奇的宁静,似乎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神屏息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独自登上楼梯。楼板上传来了我的脚底踩踏木板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这响声就好像我在擂鼓前进,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正要去给我们的表妹卓玛道歉。我的思绪一直很矛盾,一头想要勇敢地前进,另一头却要快速后退。我想这明明就是我的姐姐一时冲动闯下的祸祟,为什么偏偏要我一个人去无辜地承担?如果我一声不吭,什么话也不用说,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他们也不会追究我的责任。我们只是轻轻地一推,又没有跟她动手,根本谈不上欺负二字,凭什么要给她道歉?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而且还明明显显地摆在那儿,它挡住你的呼吸,蒙住你的眼睛,塞住你的耳朵,让你变得跟它一起心神不宁,最后总得有人承担。正如扎嬷所说,她们都是女流之辈,那么就由我这个男子汉来承担一切吧!我曾经迷失在远方,爷爷的爷爷就嘱咐过我,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我临阵脱逃,我还有什么颜面去给他唱支格阿龙的故事?
“好!我去!”
我这么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鼓气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表妹卓玛的窗外。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干吗要那么大声?等我回过神来,却已站在她的门外。我推门进去,猛然抬头,正好与卓玛四目相对,她坐在我的矮凳上,那矮凳似乎在向我打招呼,如同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卓玛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很明显还在生着我们的气。我一如之前她闯进门来的那般理直气壮,大声地把娘娘扎嬷给我讲过的道理全都给她复述了一遍。我讲得头头是道,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言辞慑服。不等我讲话完毕,我就当她已经原谅我们了,我说:
“娘娘扎嬷说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来给你道歉,你就一定会原谅我们!”
说完,我带着征询的口吻站在原地等待她的答复。可是过了很久,她都只瞪着眼睛看着我,一如刚才的表情没有半点改变。我的心里又打起退堂鼓来,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行径。不过,事情既然如此,我也已经尽力,我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就算现在撤退也不影响我要做一个英雄应有的形象。
临走时我小声说道:“好了,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们了,以后可不能再为难我的姐姐!”说完我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矮凳,那矮凳寄托了我太多的感情,以前的无数个夜晚,母亲都坐在上面给我洗澡,后来我又搬着它跑来跑去,避免了我摔到地上的疼痛。可是现在,它已经不属于我,我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夜里,扎嬷照顾我睡下,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独处异处。我早已习惯没有母亲的陪伴也能独自入睡,不过回到我们曾经的老屋,尽管我仍然睡在自己的床上,却使我觉得自己正客旅他乡,有一种身在旅途的情结。小小的天窗里涌进了淡淡的月光,温柔得无以复加,我朝窗口望去,可以看见辽阔的天空的一只眼睛,仿佛月夜正趴在那里朝我窥望,而我略显矜持,故意拉着被子偏不让她看见。老屋的房子特有的祥和安宁,现在终于可以体会得到。广场上燃着篝火,人们踏着短笛舞曲,节奏时快时慢,气氛时热时冷,愈是这种热闹,愈加显得老屋的宁静。它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静立于风中,目睹着世事沧桑,依然心境平和,灵台清净。我躺在床上,开始思念自己的母亲。扎嬷的鼾声伴随着薄薄的月光,在我们的房间里膨胀开去。我正思考,月光的那头母亲是不是也在想念她的孩子呢?想到母亲,我开始自责,我为今天没有在饭桌上表现出应有的礼仪感到羞愧,也为我们和表妹卓玛惹出的误会感到悔恨。我该怎么面对母亲呢?难道要我告诉她,她的儿子在饭桌上挤眉弄眼,惺惺作态,很没教养,没有诚心想去道歉,还想在中途的时候溜走不成?如果母亲看到我这样猥琐前进的样子,她会是怎样地心痛?带着种种不安的心情,我来到舅舅的柏香树下。
“你不去参加篝火晚会?”舅舅说。我看看舅舅,他仍然穿着那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斗笠,披着黑色的披毡。“不去。”我说,我埋下头来。“不要排斥家人,你应该融入他们。”舅舅悉心教导。“我也希望,所以我正在努力。”我说。“那你回去了要跟他们好好相处。”舅舅嘱咐道。“我不想回去。”我想起表妹卓玛的事情,她就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尽管我已经尽力。“为什么?”舅舅问我。“她会原谅我吗?”我知道舅舅懂我的意思。“会的,只是你将会接受更大的挑战。”舅舅说。“我刚才想起了爷爷的爷爷。”我说。“他对你说了什么?”舅舅问道。“他说,我应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记起爷爷的爷爷对我的嘱托。“那么你就不该让他失望。”舅舅说。“可是,什么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我问。“时间会告诉你的,只要没有迷失自己。”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我都四岁了。“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受磨砺。”舅舅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什么时候可以经受磨砺?”我问舅舅。“你已经在前行的途中。”舅舅说。“你会帮助我吗?”我恳求道。“在你必要的时候。”舅舅总会出现。“会有多长时间?”我指整个过程。“骏马扬蹄的时候,从没想过路的长短。”舅舅笑道。“可我总要有个展望。”我认真地说。“人生无常。”舅舅简短地总结道。我们在柏香树下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仿佛停止下来,看得见它的游丝从我们的指尖滑过。我们眺望着远处的风景,任凭松风抚摸我们的发际,整个世界祥和而安定。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阿妈,虽然只是短暂的离别。”我告诉舅舅,自己很想念母亲。“‘有儿的母亲愁九处,无儿的母亲愁一处。’”舅舅说起这句古老的彝谚,正好表达了母亲此时的心情。“我们明天尽早回去。”我说。“心里有阿妈的儿子,是个好儿子。”舅舅赞道。“我还记得您教过的歌曲。”我说。“那是一个女儿伤心的眼泪。”舅舅说。“天底下有没有不哭的母亲?”我问。“世界上没有不哭的母亲。”舅舅说。“我宁愿自己承担所有的痛苦。”我许愿到。“就算这样,母亲们也不会好过!”舅舅说。“那么……”我叹了一口气,问道:“如何能让母亲高兴……”舅舅说:“做一个阿妈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