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们一如既往地很早起床。仆人们在正房里原有的松垫上铺了一层新鲜的松针,大伯伯吹着海螺,阿普札使焚香祭祖。祭祀完毕,大伯伯作为一家之长,将孩子们聚集到一起打发新年礼物。我们来的时候,爷爷给我们准备了猪的四大骨以及一整条猪膘,用以表示我们是出自一根“骨头”的亲戚,还让家丁们带了酒、糖、茶、盐、布匹,作为我们去给人家拜年的礼物。大妈早就听说我们的姑妈们也要回家过年,提前在瓜别的各家铺子里精选了多种点心和小食品,好让这一次的聚会更加丰盛圆满。事情也正如大妈所期望的那样,孩子们在厢房里将她团团围住,一双双可爱的充满祈求的眼睛望着她闪光,她便像众星捧月一般获得了孩子们热忱的喜爱。三姐觉得这样的节目甚无意思便来找我玩耍,我们在表妹卓玛的房间里弄哭了人家,现在想想仍觉不该,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我也已经道歉,这一页就算翻了过去。
我和扎嬷来到田坎上寻找酸浆草,中午她会熬出一碗酸浆草汤给我喝下,这样到了晚上我就不会腹泻。每天早晨太阳还没有晒到瓜别坪子,扎嬷就会准时出现在田坎边,采摘酸浆草尖尖上最嫩的一截,一根根攒成一把,在厨房里熬成一小碗汤,虽然我不愿意服用这种酸涩中带点苦味儿的东西,但是想到这样可以有益于我的身体,我也就全力地配合好心的扎嬷。我和扎嬷在田坎上收集酸浆草,终于可以够我们今天使用,扎嬷便把我背在背上很快地回家。我们在厨房里熬好酸浆草汤,三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真的要喝猪草汤?”姐姐说。所谓猪草就是酸浆草,百姓们割取大量这样的草本植物喂猪。
“不喝不行,没有其他的可以替代。”我无可奈何地说。
“你真的要喝?”姐姐还是不肯相信,我竟然每天都要喝这么过分的东西。
“是啊。”说着,我就往嘴里喝了一大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仿佛饮了一口清水,接着像往常一样歇息,过一会儿再喝。姐姐见状,好奇心又起,似乎我喝的不是酸浆草,而是蜜汁儿雪梨汤,她竟也端着喝了一口,不过刚刚入口就马上吐了出来,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笑了,问道:“好喝吗?幺姐。”
三姐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呸道:“什么难吃的东西,阿弟竟然也喝?”
我摇摇脑袋无奈地说:“没有办法,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还好!”
“还好?”姐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眉头皱到了一起,对我感到彻底无语。我又喝了一口,我打算将剩下的汤液分两次喝完。我的姐姐央求说:“我们出去玩嘛,太没意思了!”可是我的酸浆草汤还没喝完,称职负责的贴身奴婢扎嬷是不会放我出去的。我说我还要喝完这所有的汤,姐姐就朝我的碗里望了一眼,立即现出恶心的表情,噘起了嘴巴。
“你拿到东西了吗?”姐姐问道。我正在喝汤,不知道她说拿到了什么,我摇了摇头。姐姐说:“你没有拿到礼物吗?”我咽下嘴里的汤,舌底上立刻涌出许多唾液,睁大眼睛强忍着问道:“什么礼物?”姐姐说:“每个人都有的啊,把你的拿来我看看。”我说我没有,真的没有。姐姐似乎并不相信,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扎嬷。扎嬷本来也在听我们说话,此时却将头转了过去,故意装作没有听见,不与姐姐的目光接触。
“怎么可能?”姐姐感到诧异,“不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的吗?”得不到同等的待遇,已经不是一两次,我不会觉得大惊小怪。姐姐又说:“是不是他们忘记了?”我苦笑一下,所有的话语都隐含在这笑容当中。
“我去给你问问。”姐姐说完就跑了,好像一个接到紧急战况的士兵,全然不顾周围的环境勇敢地冲了出去。姐姐走后,我喝完最后一口酸浆草汤,将空碗递给扎嬷。扎嬷说:“小少爷!”我说:“嗯?”扎嬷问道:“你要去吗?”她的话中有话。我说:“不去。”扎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属于饱经世事、历经沧桑、阅览过世间百态的老人才有的叹息。“我要去看蚂蚁。”我说,说完我就出去了。
清爽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我穿过长廊,温暖的阳光便懒洋洋地照到我的脸上。我想起师爷,想起师爷曾在柳树下给我的美味肉干,想起他发出的灿烂笑声,正如这阳光一样令我的内心萌生出丝丝暖意。老屋还是以前的样子,并没因为易主而变得陌生,每当我走到一处就有另一处的风景向我问候:“小少爷,好久不见,你可还好?”我当然很好,见到你们我很高兴,我久违的老屋。站在走廊上,我不仅可以听到鸡叫,还可以听到老屋外面的马路上偶尔响起的马铃。亲人们在老屋里各个不同的地方说话,光听声音我就可以猜出他们大概是谁。不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从厨房一直走到现在,我竟没有碰到过任何人,世界仿佛只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他们只是像这老屋一样,充当起背景的角色。我继续朝我的空心柳树走去,没来拜年之前,我就无数次想过,自己回来了一定会经常去看蚂蚁,和它们待在一起,看着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不去打扰它们,更不去伤害它们。蚂蚁是如此脆弱,我也是如此脆弱,我们都身不由己,听凭别人摆布,所以我们更应该相互爱惜,珍惜这可怜的情谊。我多想给那只死去的蚂蚁道歉,如果你不是一只蚂蚁,而是可以和我抗衡的其他什么东西,我一定不会感到愧疚,可是你太弱小了,就算你想战斗,你又何来战胜我的能力,所以我们之间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而我也为伤害了你而结束了一个时代。我又继续往前走,还没走到碉楼下面,我已经听到几个陌生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玩着什么游戏。
“烧啊,看见没,一点就着!”
“轻轻松松!”
“是呀是呀,你们看,燃起来了!”
“好!好!燃起来了!”
“我们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真好玩!”
“……”
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我看到碉楼方向的天空升起一缕黑烟,空气中开始弥漫烧焦某种东西的煳味。我转过碉楼的墙角往柳树方向走去,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猛然映入眼帘给我狠狠一击:我那上了年纪点着过几次的空心柳树,现在正猛烈地燃烧,浓烟从树腹的孔窍里冒了出来,呼哧呼哧的火舌缠绕着干枯的树干,整棵树都被火光包围,树顶上聚起一股浓烟。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头皮开始发麻,全身打起冷战,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我开始撕心裂肺地痛哭。强烈的刺激已经痛彻心扉,我的腹部也开始翻江倒海,喉头有什么东西在爬,一股酸水涌喷出来。我一边哭一边呕吐,霎时间天昏地暗,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倾倒了下来,漫天的星斗哗然坠落,暴风雨肆无忌惮,地壳在运动,江河在翻滚,山石猛烈地相互撞击,野兽痛苦地挣扎,鸟叫和蝉鸣震耳欲聋,火山就要喷发,空气正在凝滞,生命快要结束。
胸中的憋气很久才舒缓过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扎嬷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吐出一口浊气,眼前开始明亮起来。我听见人们小声的议论,他们都认为我遇见鬼招惹了不洁净的东西。我看看四周,只有扎嬷离我最近。
“火灭了吗?”我的喉咙里发出不甚清晰的声音。“灭了。”扎嬷温柔地说,她明白我为什么问她。她还记得小少爷从小就在那里跟蚂蚁们玩耍,她每天都会端着饭碗去那里找他。“我想回家。”我说。一滴徘徊已久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时缓时急静静地流向耳际,原来这一滴只是一泓眼泪中最不甘寂寞的一滴,自从有了始作俑者,余下的便一发不可收拾,全不受我控制自行涌了出来。“少爷。”扎嬷的脸上老泪纵横,泛出钻石一般洁白的亮光。“我要回家。”我央求道。“再等等吧,吃完午饭我们就出发。”扎嬷说。“我要回家。”我又说。好心的贴身奴婢不说话了,转过身去抽泣起来。
“我要回家!”我的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我望着天花板,眼里的泪水扭曲了我的视物,那里浮现出母亲的笑容。我把头转过去看着发黄的墙壁,眼泪又顺着眼角一滴滴滴到枕头上。一个厨娘进来问扎嬷什么时候可以开饭?扎嬷便给我盖好被子,跟着厨娘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回家的念头,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飞奔,不知道疲倦,风吹过我的耳畔,母亲正端着饭碗,在官寨的门口等待着我,一旦见到我的身影,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冲进母亲的怀抱,骄傲地告诉母亲:“阿妈!我回来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远处传来三姐和大妈争吵的声音。姐姐啊!你可真是一个有胆量的姑娘,此时我又听到另一个孩子在哭泣,我想那应该是我们的表妹卓玛,她的声音我很熟悉,就像久已相识的朋友,没有理由不认识它。我想,难道姐姐又跟卓玛动手了不成?这个世界太混乱了,我无暇去顾及那么多。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这样的念头。我不想动弹,这里的空气就像松油一般黏浊,包裹我的全身,我感到快要窒息。时间就像墙角的蜗牛一样没有来头地反复爬行,无论我觉得过了几个世纪,窗口的太阳还是没有移动半分。我闭上眼睛,不去在乎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嘿!阿弟,起床。哼!我们走,我们回家。”房间的门被猛然推开,门板重重地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三姐跳了进来,一脸怒气,愤愤不平:“快点,我们回家,再也不回来了!”姐姐说着,蛮横地扯开我的被子,将柜子上的衣服揉作一团扔在我面前。“回家!你们这群混蛋!今天死,明天烧,后天埋,外天没……”姐姐开始骂起人来,我不自觉地穿起衣服,姐姐也过来帮我。“你想不想回家?”姐姐问。我当然想回家。“那好,穿好衣服以后,我们就回家。”姐姐嚷嚷道。她十分着急,巴望着尽快离开这里,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
我的姐姐可真是一个伟大的冒险家,我们才简单地收拾好行装,她就想要上路了。我拉着姐姐的手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姐姐说:“难道你不想?”她带着命令式的口气,让我无法拒绝。我说:“我们应该准备一些别的东西。”姐姐突然暴跳起来,喊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走还是不走?”姐姐更着急了。我说:“当然要走,我巴不得离开这里。”姐姐便说:“那还等什么!”姐姐已经不耐烦了,抓住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说:“我们要远行,当然是晴带雨伞,饱备干粮。”此话一出,姐姐很感兴趣,问道:“谁教你的?”她的眉毛拱了一拱,做出一副挑衅的表情。我说:“阿普老卦祖。”姐姐瞪大了眼睛:“老马脚子?不过,很有趣啊!那好,我们带上雨伞和干粮吧!”姐姐就要行动,开始四处寻伞备粮。我赶紧打断道:“伞就不必了,现在又不是雨季,干粮倒是必需的,因为我饿了。”刚才我连黄水都吐了出来,现在身体里极为空虚。姐姐笑了,就在这一瞬间她的怒气已经全消。姐姐就是这样的脾气,好像雨季的天空,刚才还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现在却已彩虹高挂雨过清新。我们满脑子里都是即将进行的远行,我们要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官寨里,让所有人都为我们感到惊讶,用姐姐的话来说就是:“哼!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们姐弟可不是好惹的!”
我和姐姐潜进厨房,明目张胆地在扎嬷的眼皮底下紧张地搜集各种食物进行挑选,喜欢的多带一点,不喜欢的简直不看。我们竟然都出奇地喜欢酥肉和花生米,还装了不少没切的香肠,所以半挎包里几乎都是这些东西。我们又潜入正房,像小偷一样贴着墙壁行走,一个人放哨,另一个人呼啦呼啦往包包里塞东西。我们将姐姐的挎包装得鼓鼓满满,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院子里大摇大摆地出来。不少人看到我们背着挎包带着悠闲的神情,又以为我们要去玩什么游戏,竟然都不跟我们说话,然而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
我们像两只受惊的小鹿,悄悄穿过森林,蹚过河水,生怕踩断一根树枝会引起猎犬注意。好在一路上没有别人追问,我们也就顺利地逃出险关。出了寨子我们一路飞奔,很长一段路程,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我们一旦说话,藏在树林里的老巫婆马上就会听见,变成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太婆挡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她知道我们是离家出走,所以给我们两瓶蜂蜜,我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将她的蜂蜜喝干,结果就被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关了起来再也逃不出去。那里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可怜的孩子,一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就在一起哭喊,这时候老巫婆就唱着儿歌哄道:“孙儿孙儿乖乖,你们叫我熊家婆,你们叫我熊家婆,我给你们蜜儿喝!”我们便说,我们什么都不喝,我们只要回家。熊家婆生气了,立刻变成一只大狗熊,露出锋利的牙齿,舔着嘴巴,贪婪地叫道:“你们谁敢不听外婆的话,我就把谁吃掉。”说完,她还故意咂一下嘴巴,做出饥饿的样子,吓得我们不敢出声。
我和姐姐跑到一个路口,她突然停了下来:“我们要按原路返回吗?”她指了指回家的路。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姐姐说:“我们还是不要按照原路返回,说不定会被他们逮住。”我开始紧张起来,我以为走这条路,熊家婆就会把我们逮回去。我说:“那我们还是走这条路吧!”我指着另一条路。姐姐问:“你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我说:“那我们就按原路返回,但是……”姐姐问:“但是什么?”我说:“我怕熊家婆会在路上等我们。”姐姐瞪大了眼睛,她也知道这个故事的,我们这里的孩子没有谁不知道“熊家婆偷娃娃”的故事。由于我很认真,姐姐居然全信,她想了想,便说:“那我们走这条路吧!虽然绕了点,可最终还是能够回去的。”我问姐姐,她怎么知道这条路,姐姐说大哥他们,每天冲啊冲啊的,不都是这几条路么?那倒是,只是姐姐怎么知道?姐姐说:“我从碉楼上看见的啊!”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了。
我跟在姐姐身后,姐姐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欢快的儿歌。过了很久,姐姐问我:“你说,如果我们真的遇到熊家婆怎么办?”原来姐姐一直在思考熊家婆的事情。我说:“我们不喝她的蜂蜜。”姐姐说:“那我们还是被抓了呢?”我说:“那怎么办?”姐姐笑道:“我要知道怎么办,我还问你?”我想了想,如果我们被熊家婆抓了,谁会来救我们?我说:“大哥他们会来的。”姐姐一听是她的哥哥,气不打一处来:“哼!忘恩负义的家伙,有了表妹连幺妹都不要了。”我说:“你惹哥哥生气了?”姐姐高声骂道:“哼!是他惹我生气了。”我想知道怎么回事,姐姐却不说话了。半晌,姐姐又说:“你说,阿妈会不会来救我们?”我说:“会的,怎么不会?”姐姐便说:“我把她给惹生气了,别说来拯救我们,她还会把我们送给熊家婆的!”我确曾听见姐姐跟她母亲激烈地争吵,但是我想事情还不至于如此。我说:“不会的,她肯定会来救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