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们可以去看看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我们离开老屋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和姐姐牵着手,唱着儿歌穿过我们熟悉的长廊,来到以前大妈居住过的房间。房门敞开着,我和姐姐跑了进去,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一样的大床,一样的衣柜,一样的梳妆台,一样的茶几,就连床上的一应用品都跟以前的一模一样,整个房间除了它的主人简直没有变过。姐姐欢快地跳上床去,像从前一样在床上蹦了起来,唱道:
小白兔,白又白,
两只耳朵竖起来,
爱吃萝卜爱吃菜,
蹦蹦跳跳真可爱。
我也跳上床去,唱道: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哭着叫着喊妈妈,
叽里咕噜滚下来。
正当我们玩得高兴时,姑妈家的小表妹闯了进来,打断了我们的游戏。她是我唯一记得名字的表亲,因为这么多兄弟姐妹里面,她是最小的,长得也最好看,简直就是一个小仙女。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卓玛,所以我一听就记住了。
表妹卓玛很生气地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哼!你们下来,谁叫你们上去的?”
我和姐姐一脸茫然,谁都说不出话来,站在床上死盯着她,对于这种没有来由的指责,我们暂时没能反应过来。表妹卓玛见我们没有理她,不把她放在眼里,很是生气,挣红了脸冲着我们骂道:
“哼!脸皮厚,骂不够,不要脸,羞羞羞!”
好奇怪!我们的表妹卓玛这是怎么了?我和姐姐感到诧异,我们明明玩得好好的,又没有得罪谁,她就闯了进来,还骂了我们一通。眼看姐姐就要生气了,我便问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你为什么骂我们?”
“这是我家!”卓玛理直气壮地说,就好像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却装作不知道。姐姐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质问道:“谁说这是你家了?”卓玛说:“这里就是我家!”我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家?”姐姐也说:“对呀,你有什么证据?”卓玛说:“哼!这里就是我家,你们出去!”我的姐姐有点不耐烦了,她干脆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我们说话你听不懂吗?”卓玛仍然气势汹汹地说:“哼!这里就是我家。”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你想想看,跟一个无论你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你同一句话的家伙实在没有什么好说。我和姐姐不理她,盘腿坐在床上,玩起数松鼠的游戏来,“一二三四五,我们数一数……”
表妹卓玛又喝道:“不许你们数!这里就是我家!”
完了,我的姐姐决定要爆发了。她从床上嗖的一声跳到卓玛面前,用手推了她一下,问道:“你什么意思?”表妹卓玛一扭头,哇哇大哭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嘶声呐喊:“阿妈!有人打我了。阿妈呀……阿妈哟……哇!”
我和姐姐瞬间被她的声音镇住了。那哭声就好像我们活生生地把她的每一根头发全部拔掉,或者当着她的面把她最喜欢的衣服一点点撕碎一样,她哭得就有那么伤心。姐姐回过头来,带着询问的目光,好奇地问我:“她怎么了?”我怎么知道她怎么了,我也正好奇地望着姐姐。
“我打她了吗?”姐姐恍然问道。
“没有啊,”我说,“你就是推了她一下嘛!”
是啊,你也看到的,我的姐姐并没有打她,仅仅这么推了她一下,她就杀猪一般哭着跑出去了。
“那她哭得那么大声干吗?”姐姐埋怨着说,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没这个道理”的表情来。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于是决定先调查一下,她为什么死死认定这里就是她家。我们穿好鞋子,打开衣柜,一时间我和姐姐都惊呆了,里面全都是小姑娘的漂亮衣服,而且不是曾经属于这里的主人我的姐姐的,而应该就是我们那位只会说一句“哼!这里就是我家”的表妹卓玛的。我们心里还暂时不能承认这间屋子已经易主,尤其是姐姐,她从小就在这间屋子里长大,她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情,而且这里的所有摆设都还是她曾经居住时候的样子,简直没有变过。不信你问问那个衣柜,谁是它曾经的主人。当然你也可以看看梳妆台,以前它每天都照着谁的影子。在我们的感情世界里,过去和现在之间,隔着一条我们暂时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和姐姐就站在这鸿沟中间,被繁乱的思绪冲刷,茫然不知所措。卓玛的声音由近到远渐渐消失,过了很久它又回了回来,开始越变越大。我们知道她去搬救兵了,他们正在来的路上。虽然我们是土司家的孩子,可是姐姐想到,毕竟是我们动手在先,很多事情还都说不清楚。眼看哭声越来越近,姐姐赶紧喊道:“快跑,我们马上逃!”
我和姐姐很快就逃到了别人无法找到的地方。可别忘了,我们曾经是这里的主人,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和姐姐已经商量好对策,如果大人们询问起来,我们就缄口不答,绝不承认使用过武力。我也在内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姐姐,就算他们对我用尽酷刑我都绝不低头。我对姐姐说:“我绝不出卖幺姐!”姐姐赶紧用那种信任的表情,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使劲地点点头。
时间很快过去,我们都饿得不行。本以为他们会派人把我们找回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推脱自己的罪责。但是他们却出乎寻常地没有一点动静,这使得我和姐姐处于被动的境地,不敢轻易有所行动。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决定,先绕到厨房,好歹弄点东西糊口,从扎嬷的口中探知一下大人们的情况,然后再回到正屋里去。我们紧张万分地来到走廊,像两个小偷一样摸进厨房,抓起花生米和香肠之类便于携带的东西,逃到厢房里吃得津津有味。过了好一会儿,扎嬷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我们赶紧用衣服把手和嘴擦拭干净,慢慢地荡到她能够看见的地方。可是奇怪,平常机警有余的扎嬷,明明看见我们在她面前,而且还做出巨大响动,她都不招呼我们。我们大感失望,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带着种种赎罪的心情开始猜测,他们会不会不要我们了?
“不会!”我的姐姐说,“怎么可能呢?难道就因为我们揍了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小丫头不成?”
我觉得有理。不过,我又想到,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会!”姐姐分析道,“会有什么原因呢?难道就因为我们揍了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小丫头不成?”
我也觉得有道理。不过,我还想到,他们是不是故意这样装作不理我们?
“不会!”姐姐总结道,“怎么可能故意?难道就因为我们揍了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小丫头不成?”
天哪,这是怎么了?难道姐姐也被传染了不成?怎么只会说这句“难道就因为我们揍了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小丫头不成”。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我想就算我们把天上的太阳捅下来,我们也可以为自己找到认为自己无罪的理由:“不会!怎么可能呢?难道就因为我们捅了那个每天都一样的太阳老公公不成?”
我们决定回去,无所谓了,反正总得面对,最多挨一顿毒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从来没有挨过打呢?”姐姐说。我也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思前想后,说不定他们也只是骂一两句呢?
“走,回去看看再说!”姐姐说。
我们从正房的后门摸了进去,家里正在布置餐桌,他们简直无视我们的存在,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大妈和她的姑子们坐在一起聊天,相处甚欢。我的姐姐凑到她们跟前,大妈只是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姐姐的头,递给她一个糖果,然后就没有事了。我们又一起来到阿普札使跟前,他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塞给我们两个橘子。我们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坐在火塘旁边烤火,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就好像飘在空中的羽毛,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阵风刮来我们会落到哪里。屋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已经开始移向餐桌。我必须得和娘娘扎嬷在一起吃饭,因为她知道我应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能吃多少不能吃多少。我的姐姐竟也破天荒地告诉我,她要和我们一起,而且还把这个请求告诉了她的母亲。大妈只忙着和姑子们说话,一会儿还要和她们喝酒,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吃饭的时候,我们用紧张不安的表情朝着我们的表妹卓玛望去,她一直埋着头闷声不语,漂亮的脸蛋儿上不带任何表情。我和姐姐感到奇怪,不时用眼神代替语言交流信息。
“好奇怪嘛,哦?”我用眼神告诉姐姐。
“就是嘛,都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姐姐也用眼神回答我。
“我们要不要问一问?”我眨眨眼睛。
“还是算了吧,他们都没提呢!”姐姐转转眼球。
“可我觉得不安。”我又挤挤眉毛。
“怕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们揍了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小丫头不成?”姐姐的嘴唇动个不停,终于说完了她想说的话,我们之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觉得今天的菜怎么样?”我嘟噜嘟噜嘴巴问道。
“简直难吃死了!”姐姐扫视了一圈桌子上的饭菜,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反正我是吃饱了!”我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也还可以。”姐姐半靠在椅子上。
“……”
我们运用了各种不同的眼神和表情来传达各种不同的信息和情感。我尽量去理解姐姐想要说的话,姐姐也正努力猜测着我的心思。我们暗地里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表情,彼此都在对方的心里制造一些莫名其妙的印象,简直不管这些表情是不是具有某种意义,直到后来我们的表情变得不具备传达任何信息,而仅仅是两个姐弟之间复杂多样的表情而已。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彼此莫逆于心。端坐在一旁,显示出土司家厨房总管大家风范的扎嬷,不得不大声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吃饱了?”
我们赶紧安静下来,我们还真是吃饱了。我跟姐姐都不想动筷子,因为我们刚才已经从厨房里偷了好多东西吃,所有的菜肴上桌之后,我们也都尽量尝了一点,却发现怎么也不合胃口,还不如刚才偷吃的那么美味。扎嬷的话一说完,姐姐又在给我使眼色了。我就跟扎嬷小声说:“娘娘扎嬷,我们已经吃饱了。”
恪守土司家的规矩,忠心耿耿的扎嬷便小声对我说:“小少爷,出门的时候你阿妈是怎么教导你的?”
扎嬷的话真是具有神奇的药效,我一下子变得沉稳起来,我用眼神告诉姐姐,我们应当遵守土司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能过早离席,以免让大人感到难堪,还以为我们不满意人家的热情款待呢。姐姐似乎也能感触到我的内心,竟然乖乖地坐在桌旁,捍卫着我们家庭的尊严。我们的目光重又落到表妹卓玛的身上,同时用各种不同的动作和表情来进行交流。卓玛感觉我们正在盯着她,紧张得又将头低了下去。
我用眼神告诉姐姐:“看哪,‘一句话’又将头低了下去,肯定是做贼心虚。”
姐姐回复我说:“就是嘛,你看你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我的表情又告诉姐姐:“她没有告状吗?”
姐姐便挤起了眉头:“说不清楚,大人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只埋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