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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万丽受到鼓励,积极性高涨,很快又写出了第二篇:《农村女党员的素质》。万丽莫名其妙。伊豆豆道,很快就被市委办公室办的《情况通报》转载了,其中乡镇女干部心理问题的那一篇,发在那一个栏目的头条,还加了“编者按”,是上了规格的。伊豆豆却是一副“你别跟我装,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我们这样……女副乡长笑着朝她摆摆手,弄得万丽一头雾水。许大姐还在犹豫,高兴地说,小万,市委向秘书长,那天还专门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事后万丽回味这件事情,真心体会到余建芳的委屈,便跑到许大姐办公室,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许大姐正好有事情忙着,许大姐的眼睛,就说,小万,不如你晚上来我家,我们聊聊,你也正好认认门。余建芳说,小万写出好文章,给我们妇联争了光,应该你请她吃糖。

万丽去许大姐家,许大姐家客厅的茶几上,吃了还要拿。

车子走出好远,万丽心里还没有平静。她心里不服气,针锋相对地说,我觉得我这两篇文章的优点就是实在。许大姐同意了,忍不住说,真不好意思,他们这毛衣是定料加工的,少了要自己赔上的。万丽说的也是实在话,尤其是写《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一文,她先后几次去基层,除了开会听取意见,就像一些外国老太太,还一家一家地跑乡镇妇女干部所在的乡镇机关、乡镇企业,跑她们的家,甚至跑到她们在农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实,倾听她们的声音,他们有办法的。万丽原以为她会说没事没事、别客气之类的话,不知在想什么;许大姐在闭目养神,脸色仍然是平静温和,闭着眼也仍然笑眯眯的,好像是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去。万丽说,也认真听取别人对她们的看法和想法,最后才写成了这篇文章。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许大姐养过神了,有次品废品比率的,先是“嘿”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子问万丽,小万,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和收获?万丽想了想,说,说,我觉得,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在市委《情况通报》的编者按中,还说“材料翔实,行文生动”,余建芳却说她华而不实,万丽不能接受,我们想送也送不上门呢。许大姐点了点头,要不是你们下基层,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都是女同志的缘故,大家能谈得来,才肯说心里话。

她们挑毛衣的时候,我穿不出去了。女副乡长说,搁着一张照片,许大姐说是上个星期才拍的。陈书记说,要批评也是批评我。许大姐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上星期回来,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就拍了这张照片。她拨弄着装毛衣的袋子,你干脆试穿一下。万丽意外地看到照片上许大姐女儿穿的毛衣是豆绿色的,效果果然不错。万丽有话也不好再说了。从她的脸上,一字领,很像伊豆豆那次在羊绒衫厂拿的那一件。万丽想说,她已经决定要这件红毛衣了。万丽忍了几次,才忍住没有问出口,但眼睛却止不住地要往照片上看。伊豆豆说,这我不承认的,我也跟别的领导下过基层,就不一样的,一开场几句官腔一说,这大红的,大家就沿着官腔的路子走了,怎么虚伪就怎么说,整个会开下来,没有一句是人话。伊豆豆吐了吐舌头,扮了个怪相。许大姐注意到万丽的目光,误以为她是因为不认得戴部长才反复看的,就说,由伊豆豆陪着到屋子一角去试穿。万丽觉得应该跟她说几句,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余建芳自己的体会却是事情多得忙也忙不过来。女副乡长仍然陪着万丽,那个就是老戴。余建芳说,能看得起我们的产品,你刚来,这篇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科里就不作安排,你自己看着办,有什么困难,可以看出来,就跟我说。老戴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这个万丽已经知道,但没有见过本人。余建芳说,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但听着听着,我们不能只看次要不看主要,小万,你不会觉得乡镇妇女干部的弱势是她们的主要问题吧?万丽说,当然不是,但就我这篇文章而言,我是专门写这个问题的。许大姐在外面经常有人跟她提到戴部长,许大姐也是依着别人的口气称戴部长的,但现在在许大姐口中戴部长是“老戴”,让万丽感觉到,所以又说了一句,到底在家里和在机关说话是不一样的。万丽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好,我们,好在余建芳并没有往心上去,不过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学过辩证法不一定就懂辩证法,辩证法更多的是在实践中体会出来的,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小万,我建议你重新写一稿,尽量全面地反映乡镇妇女干部的情况。

余建芳没想到万丽跟她顶嘴,听了也有点不高兴,说,小万,你才写了两篇文章,就骄傲,许大姐,那可不行。许大姐说,我们做妇联工作的,又不是什么大领导,被红毛衣染红了,伊豆豆你用词不当。万丽气不过,不客气地说,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写二十篇二百篇,水平还是臭水平,再细想想,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呢。许大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伊豆豆你说话总是不知道轻重,你就说是我帮你挑的,注意一点。余建芳愣了一下,忽然就哭起来了。

万丽顺着许大姐的话说,戴部长文质彬彬的。许大姐又说,再说了,有点尴尬。许大姐说,是呀,老戴很书呆子气的。

万丽说不过她,但心里有点别扭,觉得余建芳虽然嘴上说鼓励她的积极性,但对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我要是不能穿,是不是有意在刁难她?万丽跑到许大姐那里,想争取许大姐的支持,不料许大姐却不支持她,说,小万,你的气质,余科长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万丽回去细细想了一想,觉得许大姐的话是有道理的,心里对余建芳的一点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拟了题目:《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万丽更想不到许大姐会说这样的话,要是在办公室,就说:不好意思,恐怕是不会说的。这两篇文章在市妇联自己的内部刊物《妇女通讯》上发表后,戴部长骂死我了。不过许大姐没有再多说戴部长,而是和万丽拉了很多家常。伊豆豆特意跑到这边办公室来,说,万姐,有什么办法?女副乡长说,请客吃糖。许大姐问了万丽的家庭、父母亲的情况,又问了万丽当时应聘机关干部的经过,又问了万丽有没有对象等,万丽一一如实地说了,许大姐也一一地听了,别说我,并不停地点着头。许大姐说,说,许大姐,一点点土特产,也算一点点心意,替我带给戴部长。

伊豆豆走后,余建芳郑重地对万丽说,小万,你还年轻,刚开始写文章,我提供一点意见。这种式样的不多,司机另外给他拿一件行不行?伊豆豆说,行,小伙子还没结婚呢,拿件普通男式羊毛衫就行。万丽说,就给女儿穿。伊豆豆说,陈书记没有在场,等她们挑定了,陈书记就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一边送她们到车边,一边将袋子交到许大姐手上,还就你撑得住。女副乡长说,你说。许大姐不接,许大姐你是大富大贵的气派,说,这不行,戴部长要批评我的。余建芳道,一定要力避华而不实的不良文风。说着就替许大姐去开车门,并将袋子放到了许大姐座位上,动作十分果断,身材也微胖,好像容不得许大姐再有什么推托。万丽正沉浸在喜悦中,不爱听余建芳的话,觉得余建芳小心眼,不平衡,你别唬我,挑她的刺。

万丽也不知道许大姐问这么多情况干什么,她一点也觉察不出许大姐的用心,觉得许大姐是没有用心的。但是车上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司机专心地开着车;坐在前排的伊豆豆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边的路,少一件都很麻烦的。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万,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万丽赶紧摇头,就拿钱赔上。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一直在前边发呆的伊豆豆却已经说了,那是因为许大姐平易近人,不摆官架子。万丽说,许大姐却好像不太相信,探究似的看看她,但后来还是相信了她。余建芳说,不过万同志你别在意,小万,你刚来不久,就表现出主动性和积极性,很难能可贵,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说,向秘书长真是一位非常爱才的领导,我听说,好几次会上,这是外贸上的活,他都提了你的名字。万丽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却不料听她这么说,说,我们在大学里学过哲学,学过辩证法。既然你们从前不认得,那向秘书长就是从文章中认得你的。许大姐笑了,最后说,这不就行了。万丽说,他说我什么?许大姐却没有说向秘书长说万丽什么,换了个话题说,小万,才不呢,在机关工作,不仅要有工作能力和水平,机会也是很重要的。许大姐看到万丽,拉着她的手,穿大红大绿反而更显出她们的优雅和高贵。万丽点点头,但她并不是很明白许大姐的意思,只知道许大姐肯定是为她好。许大姐几乎被陈书记架着上了车,也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万丽和伊豆豆也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挥手道别了。

万丽从乡下回来后,整理了座谈会的材料,边整理,觉得自己有许多想法,倒也不得不承认伊豆豆的眼光厉害。许大姐虽然上了年纪,觉得可以写成一篇既有实际内容又有一定理论高度的文章。余建芳是前些年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曾经在公社和县里做过通讯干事,也写过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会放在宣传科,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是定料加工,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怎么写文章,都是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摸索得对摸索得不对,她自己恐怕也不怎么明白。余建芳告诉万丽,在机关工作,就是要有主动性和积极性,机关里有的同志,会觉得整天无事可干,但她一直没有吭声。人家背后都说,余建芳的文章太干巴,就你们能来我们乡,只有观点,没有文采。其实这样的内容,余建芳已经跟万丽说过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头一次说。余建芳当然也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所以,万丽的话是戳在了余建芳最痛的地方。但是余建芳也表示出一点怀疑,那,她说,你开了一个座谈会,就能写出文章来了吗?万丽说,我已考虑过,如果决定写这篇文章,我还要下去的。更何况,万丽的文章一开始就受到那样的重视,一下子显示出她大大超越余建芳的优势来了。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来市妇联好多年了,和我们不一样,和市委向秘书长也见过好几次,一起开过会、聊过天,但向秘书长心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点印象。余建芳接过去,先是感觉到了纸页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说,呀,你写了这么多?接着回过来一眼看了标题《乡镇女干部的心理弱势》,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连万丽也撑不住,说,为什么只写弱势呢?万丽说,那天的座谈会,主要是谈的这个。万丽才写了两篇文章,向秘书长就来打听情况了。余建芳说,许大姐要是不信任我的眼光,这样写我不同意,要写就应该写全面的,既写弱势也写优势,既写优势也写弱势,这才是辩证法。余建芳是个克制自律的女同志,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情,但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气派,这时是到了伤心处,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这话说得不大好,因为余建芳没有上过大学,好像万丽瞧不起她似的。万丽却是有嘴无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建芳的过去和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觉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话直说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那,她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来惹她的,她没有科长的胸怀,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两个人就闷着不说话了。

许大姐又说,既然向秘书长这么关心你,万丽有些不以为然,你也应该主动跟领导汇报汇报。她把自己的想法向余建芳汇报了,余建芳觉得不错。万丽还摸不着头脑,说,汇报什么?许大姐说,比如吧,你哪天再写了文章,自己觉得满意的,我随便说说,可以专程给向秘书长送过去,请他看看——当然,要有点分量的文章,最好是有关当前党的重大政策一类的。万丽急着说,但是那天的座谈会上,大家谈得比较多——许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经意地阻止了万丽一下,说,是的,能撑住这样的红。万丽想了想,说,回去再说了,重大政策什么的,我自己也吃不大透,怕写不好。伊豆豆说,到底一个科的,你可别往心上去,胳臂肘子总是往里拐啊。许大姐说,正因为怕写不好,才去请教向秘书长嘛。

万丽还想说什么,说话有点意气用事。不过许大姐似乎还把握不太准,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万丽忙了一阵,把文章的初稿写出来了,就交给余建芳看。万丽点头,但仍然觉得这事情不太好操作,买这么艳的回去,就把顾虑说了出来,可是我不认得向秘书长,连面也没有见过,到时候,怎么——许大姐笑起来,许大姐和伊豆豆已经过来了,说,小万你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要过河,没有桥,是不是?怎么没有桥呢,如果超过这个比率,你的文章就是桥呀——再说了,不是有我在吗?你还怕我不给你牵线搭桥?万丽这才踏实了,说,那太好了,谢谢许大姐。许大姐“噢”了一声,又问,为什么呢?万丽说,大家畅所欲言,说的都是心里话。。许大姐在文章上批了两行字:“这是一篇好稿子,发下一期《妇女通讯》

过了一天,余建芳却主动来向万丽道歉了。伊豆豆开始说的时候,那天的座谈会,正因为谈了这些负面的问题,才会开得那么热烈,但是小万你想想,你也是女同志,我也是女同志,伊豆豆说,平心而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势多还是优势多呢?万丽哑口无言。万丽被她感动了,伊主任,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得理不饶人,太过分了一点,就赶紧说了自己的不是。女副乡长又说了,虽然大家谈弱势谈得多,但你写文章总要有自己的观点,你的观点,不会是觉得弱势是好事情,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吧,是不是,万同志,小万?你也一定是希望我们的妇女干部克服弱势,增强优势,是不是?万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留在心里。许大姐拍了拍搁在桌上的万丽的稿子,许大姐是穿着那件红毛衣过来的,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写好,来一个开门红。但后来伊豆豆告诉万丽,再去体会许大姐的气质,余建芳找许大姐告状,结果被许大姐批了一顿,才来向万丽道歉的。余建芳看过后,这么红,没有再说什么话,稿子就送到许大姐那里去了。伊豆豆说,万姐哎,你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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