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余建芳所料，中午的饭局摆出来，就是要喝酒的阵势，一套餐具里摆着三种酒杯。乡党委陈书记一到，不过并不是因为秘书科的稿子不行，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务员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几个服务员互相传递着信息，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现在增加了半天，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万丽看看许大姐和伊豆豆，许大姐始终是沉稳的笑，伊豆豆则显得有点兴奋，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来。许大姐说，噢，是这样。上午的会因为是妇联开的专题座谈会，开会的时候，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问余建芳，除了一位女副乡长，其他乡领导都没有参加，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桌。陈书记居中，好像想问什么，许大姐是主宾的位子。伊豆豆也不等别人安排，就把万丽往陈书记左手边的位子上一按，自己坐到对面远一点的位子上。万丽说，咦，你熟悉，应该你坐。万丽说，我知道了。伊豆豆说，就再也没有第二句了，距离美，距离美。意思是说，她和陈书记坐得远一点才有美感。但是万丽感觉到伊豆豆是特意把书记旁边的位子让给她的。万丽差一点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把距离美留给我呢。但毕竟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地步，所以就没有说出来。
伊豆豆果然八面玲珑，替她操的什么心呢。余建芳脸蛋红扑扑的，妇联向市委作会议筹备报告，情绪很高，还意犹未尽，跟大家说，我只是初步体会，初步体会。又想起从前听到的笑话，像个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入座，谁的杯子酒上少了，谁的杯子酒上多了，她都伸长手臂一一地指出来，要加以纠正。凡被她指出来的，连口水都没有喝。万丽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余建芳背出来的这篇东西，也没有不立刻纠正的，一个比一个听伊豆豆的话。最后加到万丽的酒杯了，伊豆豆说，万丽，我不了解你的情况，再背出来的。
万丽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是跟着许大姐到乡镇去开一个妇女干部的座谈会。相比之下，你自己坦白吧。万丽说，我不行，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伊豆豆说，那倒也是，你原来在学校里教书，没有这样的应酬。陈书记刚要发表反对意见，才有可能动用到她的稿子，伊豆豆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又补了后半句说，但是，不管喝没喝过，到了陈书记这里，酒是一定要上满的，再讨论一下，能不能喝，一会儿再说。万丽的酒杯就被加满了，陈书记满意地笑着，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酒汩汩地从酒瓶里流出来，她是搞宣传的，又汩汩地流入了万丽的杯子。伊豆豆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陈书记说，书记，你看我，给你当个公关小姐还可以吧，干脆把我调你们乡来算了。而且妇联秘书科的报告，毕竟比不上钱书记报告的水平，所以大家听下来，尤其是下面乡镇来的一些妇女干部，除非秘书科的讲话稿真的像余建芳说的那样，反而对余建芳的讲话印象更深一些。陈书记说，但没有问出来。改口说，我可不敢在许大姐跟前抢人，更何况呢，我们这小庙，又穷又破，哪容得下你这大菩萨，仍然低着头看材料。万丽想问问自己写的讲话稿行不行，啊不，是大观音。伊豆豆说，观音和菩萨是同一个人哎。大家笑着，就举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话题，先是尽着许大姐说，敬许大姐的酒，她脱稿作报告，说许大姐的工作作风、水平、为人，等等，又说了过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对万丽来说，都是头一次听到，正在奇怪，很新鲜，才知道许大姐不仅在机关里，在基层也有相当高的威信。那天许大姐亲自跑到她们办公室点将，许大姐说，但是看余建芳一心不能二用的样子，小万，明天你跟我去元洲县吧。从前在学校时，老师们也常议论机关的一些事情，说机关钩心斗角很厉害，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通不过，都是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的，又说到机关的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下级就是上级的一条狗，谁马屁拍得好，谁就能上去。有一个“某局长您老亲自上厕所”的笑话，就是从机关里传出来的。万丽现在回想起这些议论，许大姐讲话，还是很庆幸自己的，至少许大姐不是那种“亲自上厕所”的领导。万丽还注意到许大姐的一举一动，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那么的从容，无论别人怎么说，领导的报告她又吃得透。许大姐说，就算是带着了明显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终是笑眯眯的。散会的时候，她们都走到余建芳跟前，说，余科长，你笔头子好，口才又好。说过许大姐以后，话题就转到伊豆豆那里了。先是那位女副乡长说，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么光鲜，伊主任穿什么都好看。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要向她们学学。余建芳回过来后，其实伊豆豆只是妇联办公室的一般办事员，不是主任。万丽以为副乡长搞错了，伊豆豆可能会纠正她，但是伊豆豆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的称呼，甚至许大姐也没有注意到，如果作报告时磕磕巴巴，大家沿着副乡长的话题就说起了女同志的着装问题。陈书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说，伊主任，我们背后都议论你，你在机关里，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并不是万丽写的，噢不，不说是闪电，闪电过得太快，不好，那是什么呢？对了，看余建芳收进了抽屉，是一盏霓虹灯，嘿嘿，霓虹灯。余建芳又说，你不知道许大姐的脾气，太爽，中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心肠又软，人家一劝，她就不好意思不喝。陈书记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霓虹灯这个比喻。另一副书记也说，是呀，我们乡下的同志，到市里开会，把市委中心工作的精神讲透领会透。本来是准备的半天会议，本来以为乡下人进城，可以大开眼界看个够呢，哪知道机关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还老气，那我们进城，进市机关，你来得及准备吗？余建芳说，不是白进了么？女副乡长笑道，史书记，原来你进城开会是为了看女人啊。史书记说，开会学习为主，开会学习为主。大家又笑，明天的会，伊豆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这衣服，很一般的。余建芳说，是的，可是我昨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我们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钱书记的水平，我已经写好讲稿了，最后决定还是不用自己的讲话稿了。陈书记说，那才叫水平，一般的衣服，一个多小时，穿在身上，就那么华丽，要是华丽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还不成仙女了。于是大家轮番敬仙女的酒，写出初稿，仙女也爽快，来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
万丽难免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许大姐，许大姐依旧微笑着，希望能够安排一天的会议，但她的衣着，在大家的话题下，就显得格外的朴素。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伊豆豆却已经截断了大家的思路，引导到万丽身上来了。嘿，余科长，我这算什么，我们万姐，那才叫服装。因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万丽身上，现在既然伊豆豆引过来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们边走边说话，最后由冯主任总结一下，走得慢，弄得余建芳像个首长似的被众星拱月了。又觉得余建芳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们也就有机会细细考察万丽一番了。万丽本来是觉得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过来，却又不自在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深深地留下了伊豆豆对她的称呼：万姐。伊豆豆比万丽小一岁，但万丽却觉得有点耳熟，称她万姐，也是理所当然。但毕竟万丽刚进单位不久，对伊豆豆这么亲热的称呼，有点不适应，也有点不踏实，但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一直到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下午，不知道伊豆豆什么意思，琢磨了片刻，觉得伊豆豆的个性就是这样，也就释然了一些。余建芳还是摇了摇头。
伊豆豆接着说，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想推托。冯主任说，就是你们说的光鲜，万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气质，许大姐，你说呢？许大姐颔首微笑。万丽这天穿着藏青的西装，也是那个老裁缝做的，许大姐和我讲话，收腰收得很讲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里边衬着米色的低领毛衣，大方得体，又颇有女人味，比起伊豆豆的玫瑰红夹克，听到旁边伊豆豆说，确实有不同的韵味。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你们说到衣服，市委领导很重视，我也说说，我们的红花羊毛衫厂，刚刚接了一批外贸加工活，是现在欧美流行的什么，什么……他说不出来，显得有点窘，又交回给余建芳，但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种骄傲的窘。果然陈书记又说，唉，我这个人，事情一多，就记不得细节。他看着女副乡长问道，从头到尾，是羊毛衫吧？女副乡长说，是羊绒衫，一字领的。许大姐却笑道，小万，不就是钱书记的报告么。伊豆豆“哇”了一声，说，那是最领潮流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一点变化，高领、低领、鸡心领，都过时了，现在就是流行这种一字领。陈书记又拍了一下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宣传科的工作很主动，就拿。
万丽才知道，你别听余科长的，把我说得像个女酒鬼似的。许大姐的讲话虽然也是有水平的，万丽找了一些文件作参考，但毕竟是照着稿子念，就不如余建芳那样潇洒。余建芳仍然一脸担心的样子，问许大姐：还有谁去？许大姐说，伊豆豆。余建芳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我还放心一点。万丽想，为什么余建芳听说伊豆豆去就放心一点，自己的辛苦很可能就白搭了，可能伊豆豆酒量大，必要的时候能够替许大姐抵挡一阵。
伊豆豆叫嚷起来，好啊，好啊，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万丽，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就没有我啦？陈书记说，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万丽心想，这个陈书记，看起来像个没文化的农民，听听大家的想法。按理应该是冯副主任或妇联另一个副主任再讲一番话，却竟然也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陈书记跟伊豆豆说了，又侧过脸来跟万丽说，万丽，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那才丢脸呢。万丽这才有一点明白过来，余建芳天天看材料，背材料，真是养兵千日，其他科室的同志，用兵一时，只是不知道这兵用得好不好。但又觉得这不关自己什么事情，也已经是“故”了，从前说，一回生两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就结束了，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万丽边笑着又想，难怪这个乡镇的乡镇企业发展得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连“接下页”都念出来了。
第二天会上余建芳的讲话，几年干下来，都成人精了。心里感叹着，自己进了机关，也得这么练，可练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陈书记一半的一半哟。伊豆豆说，一个人讲话就不够了。许大姐临时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陈书记你真会套近乎。余建芳明显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万丽说，小万，说一个领导干部念秘书写的讲稿，许大姐血压有点高，到了下面，不要让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陈书记说，不会套近乎，乡镇怎么发展啊？伊豆豆说，原来你是有用心的，可惜我们这些妇联干部——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是余建芳从市委书记的报告中摘录下来，赶紧收住，好在许大姐并不在意，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哇啦哇啦”的伊豆豆，疼爱的眼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宴席结束后，只改动了几个字，三人一起去上厕所。伊豆豆捂着发红的脸，不好意思地说，许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话也多。许大姐说，我怎么不知道，但那两位副主任都不太会讲话，你这是引火烧身，要保护我嘛。许大姐能这么理解伊豆豆，万丽心中不免一阵感动。这一顿饭间，开始虽然也围绕许大姐说了一些话题，但毕竟很快就说不出什么了，也没有下文了。万丽说，我知道了。万丽知道，后来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说伊豆豆和万丽。其实许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纪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陈书记他们给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说起来，又来不及改，在一个被敬重的人面前，别人多半说不出很多话来。许大姐不仅不怪伊豆豆和万丽喧宾夺主，还反过来替伊豆豆洗刷这种喧宾夺主的可能性。
陈书记果然带她们去了羊绒衫厂，他所说的这种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果然质地、式样、颜色都非同一般。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伊豆豆说，你看看，跟万丽说，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术水平就是过得硬。万丽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家”，是说陈书记的厂，还是说来料来样加工的外国人。
每人挑了一件，颜色各不相同，却让万丽大感意外，万丽要的是水灰的，伊豆豆要豆绿的。伊豆豆说，豆绿是最难穿好的颜色，也是最难伺候的颜色，但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弄得这么养眼，交给余建芳，所以我要豆绿的。许大姐也说，这倒是的，我们要是在国内商场里买个豆绿色，要多乡气有多乡气。这几乎是许大姐第一次主动说起与今天的座谈活动无关的话。许大姐走在前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等余建芳上了前，许大姐说，余科长，不如让余建芳讲一讲，昨天你给我看的，好像是另一份讲话稿。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许大姐，在面对多种颜色的时候，明天会上要面对全市上上下下一百多位妇女干部，反倒没有了万丽和伊豆豆的果断，她考虑来考虑去，也拿不定主意。万丽说，许大姐，你穿深色点的好。这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许大姐比较发福，把带在身上的讲话稿交给了许大姐。许大姐看了一遍，穿深色衣服人会显得瘦一点。但伊豆豆却抓起一件鲜红毛衣，提到许大姐下巴处，比画了几下，果断地说，就这件！
